爷爷过世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里，我时常想起爷爷。
　　 今年清明，我和父亲带着儿子去上坟，到了爷爷的坟地，父亲指着淹没在荒草丛中的低矮的坟堆对儿子说：“这里躺着的是你的太爷爷！”尚不知人事的儿子一脸迷茫，却一脸庄重。在春日下午惨白的阳光中，父亲稀疏的头发全白了。我知道，这几年我们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父亲年事已高，每一件事虽不能亲力亲为，却每一件事都看在眼里，操在心里，又不为外人道，只有独自承受了。
　　 在我们来的路上，父亲怕儿子没走惯山路，总是紧紧地牵着儿子的小手。儿子也不离父亲左右，一路上，紧紧地依偎着父亲。他们一老一小，一高一低，不知聊的什么。我一个人远远地走在前面，走一段，就停下来等一等，还不时地催他们加快脚步，可他们全不像平日那样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这些年来，我渐渐成为了家里的“掌柜的”，父亲逐渐退居二线甚至终于什么都不管也管不了了，我也总觉着我比父亲高明得多，做任何事情也不跟他商量，如果做成了一件好事，会顺便将结果告诉他，也让他也高兴高兴，更重要的是在他跟前夸耀夸耀我做事的能力；如果是不好的事情，或者没有做成功的事情，就宁可烂在我的肚子里，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而在儿子那里，我自然也是高明的，经常指着鼻子教训他，讲大道理，发号施令，甚至稍有不顺心，就迁怒于他，就嫌他烦人，将他赶得远远的。如果遇到考试没考好，或者做错事的时候，就会以种种高明的方法惩罚他，甚至揍他。于是，我和父亲和儿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疏远，我渐渐感觉到高高在上者的孤独与无聊了。
　　 现在，我和父亲和我的儿子之间关系，多么像爷爷活着的时候和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
　　 记得有一年的腊月三十——其时我正在上五年级——全村的人都拿着纸和香烟去六秀才家排队写春联，父亲本来也是打算要去的，却被爷爷拦下了，爷爷的意思是要我写。父亲自然是瞧不上我的，当然不肯让我献丑。爷爷却坚持要我写，并且说现在五年级的水平，相当于过去的一个秀才的水平了。我一面感到任务的无比艰巨，可要知道，全村只有六秀才一人才会写对联，而且，对联一旦贴到门上，那就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了，每个自打我们门前经过的人都会看见的；一面却蠢蠢欲动，要过一过写毛笔字的瘾，更想借此出一出名。当时是怎样写的以及写得怎样我全忘了，总之是不成体统的罢，但却受到了爷爷的高度评价，爷爷的评价大概是说，有的人的字，平铺着看，有模有样，却挂不起来，而有的人的字，平铺着不怎样，挂起来却有精神，而我的字大概就属于后者了。我知道，爷爷当时是过奖了，因为即使是现在，我的字也是一塌糊涂，甭说是那时候了，但爷爷的话却有板有眼，让我没理由不高兴，所以，虽然至今我的字是一塌糊涂，却对毛笔和毛笔字充满着很浓厚很复杂的感情，甚至一到寒暑假，就买来笔墨纸砚字帖等物，让儿子在家里练习。
　　 那时候，二叔还没有当家作主，爷爷还住在上房里，在他的炕脚的墙上，贴着一副彩色的《三国演义》的连环画，连环画上总共有32幅图画，什么三结义、战长沙、走单骑、长坂坡、定军山、空城计……我非常喜欢这幅连环画，常常站在炕脚久久地盯着看，脑子里浮想联翩，要知道，这可是除了课本以外我所能看到的最美的画面了。图画的下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不大懂，爷爷就经常挠有兴趣地给我讲三国的故事，爷爷最感兴趣的莫过于五虎上将的故事了，而在五虎上将中，他尤其推重是的关羽的忠义不二，每当讲到出五关斩六将的时候，爷爷总是眉飞色舞，酣畅淋漓，每当讲到兵败荆州，夜走麦城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无尽的悲哀与慨叹。
　　 记得爷爷在门前菜园子的墙角里种了炕面大一小片鸦片，每到四五月，墙角里就会开出美丽的花儿，朵大、色艳、高贵，那些花儿胜过我所见过的所有的花儿。但爷爷告诉我，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一旦说出去，那是要杀头的。我不知道种这样美的花儿为何会被杀头，我问爷爷，爷爷也不肯告诉我，但从爷爷认真的神情看，大概确实是会被杀头的。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花儿开得正烂的时候，每当天上隐隐传来隆隆的飞机声的时候，爷爷就来不及穿好鞋子，或者丢下手里的活计，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菜园子里，用一片事先放好的破席子苫在那些花儿上，等飞机飞远了，听不到隆隆声了，爷爷才一边眯着眼望着怪蓝怪蓝的天空，一边慢慢地取下席子，看看这朵，弄弄那朵，宝贝似的，唯恐损坏了。这样，我便得了经验，而且拿这经验吓爷爷，我总是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去，大声喊飞机来了飞机来了，爷爷顾不上辨别真假，撒腿就跑，这时候，我总是快乐极了。
　　 每年的清明节那一天，爷爷总要请隔壁的聋子来家里给他刮脸、剃头，然后叫奶奶炒一碗鸡蛋，一碗土豆丝（这是当时唯一能够拿得出的祭品了），沏上一壶茶，准备好香蜡纸表，就等我们几个孙子放学回家了。那时候，清明节还不是法定的节假日，但到了这一天，下午第二节课下来，学校就早早地放了学。祖坟就在村子对面的南山上，那里埋着我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到了坟地，爷爷一脸庄重，分别在坟首和坟尾插上香烛，化过纸钱，就带着我们趴在坟前磕头。完了，就将裁好的白纸条分发给我们，我们就将这些白纸条挨挨挤挤地插在坟堆上，据爷爷讲，这是“挂纸”，就像给房子添加新瓦片一样，这样，睡在地下的人就可以睡安稳了。等到全部的程序做完了，爷爷就将献饭给我们吃，他自己久久地坐在坟前，眯着昏花的眼睛望着对面的村子，直到夕阳西下，牛羊归圈，村子的上空飘起了缕缕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