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牛爹坐在一堆码放在麦场边的玉米杆上，阳光正在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破棉袄，似乎成千上万只虫子，蠕蠕地爬进他没有水分的皮肤，啃啮着他僵硬的骨头。偶尔有一丝微微的风吹来，几柄干透了的玉米叶便凌空轻舞，沙沙作响。
　　 麦场坐势很高，眼下是他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村子，今天逢集，村里的人都大概都去办年货了。那条灰白而干净的大路上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两个玩耍的孩子，或是几只闲散的狗。那是村里唯一的一条大道，也是唯一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途。
　　 对面的山上，阴山还是厚厚的积雪，只有几棵松树顶着一头绿发，不知死活地挺立着，恐怕连一只鸟雀也不会去光顾那阴冷的所在；阳山，枯草败叶被勤劳的人们铲回去烧炕做饭了，露出了光秃秃的灰肚皮。顺着阳坡下来，地势渐趋平缓，一台一台的梯田，刀切似的，那是本村一队的承包地。望着这一台台平整的梯田地，当年公社大干梯田，农业学大寨的壮观场面犹现眼前。
　　 那时候，他刚刚结婚，壮实得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女人是他爹用一担干柴换来的，这女人矮墩墩的，还一脸麻子，却将一个家的日子过得水响磨转，井井有条。可自从麦牛的女人一进门，这一家子就再也没有安生过。农忙时，怎么都好过，要么成天去地里，整地、锄草、施肥、收割……要么干脆住到苹果园里，生活虽然清苦些，可到底心里畅朗。可闲冬腊月，他就只能坐在这麦场边上晒太阳了。他是实在害怕看见麦牛女人那张瘦长而铁青的脸色。有时候，他挺怪麦牛娘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怎么就寻了短见了呢？这叫麦牛，叫麦牛的娃，往后在村里怎么做人？他常常想，五八、五九年那样艰苦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面满缸，油满缸的，怎就没法过了呢？如果你还活着，我还能跟你说说话，如今，我成了活着的哑巴，我想说话找谁说去？你怎就撇下我一个人就走了呢？
　　 坡下地边上有一棵大槐树的梯田地，是当时的生产队分给他家的一块最平整、最肥厚的承包田。可是现在，这块地里早已是坟堆累累了，那里埋着他的祖父母和父母，那靠边的一座新坟，就是麦牛娘的，旁边的那块空地，是留给自己的。他觉得那个地方很向阳，很温暖，躺在那里，就能望得见村口的那条灰白的大路，就能望得见由那条大路通向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麦牛的娃背着书包蹒跚地去镇上的中学校念书，就能看见麦牛的娃长成了壮实的小伙，有一天浑身披红挂绿，牵着高头大马，在连天的爆竹声中将他的媳妇迎进村里来……再后来，再后来呢？无数个后来，他越想越模糊，越想越想不清楚了。
　　 “咣、咣、咣……”这是聋娃娃用麻棒击打碾盘发出的声音。一进入腊月，聋娃娃就起早贪黑，天天用麻棒捶打着村子中央的那块石碾盘。麻棒一棒一棒地击打在老虎纹的碾盘上，碾盘上的胡麻由厚变薄，由杆变麻，这击打声也由闷响渐到脆响，在空旷的村子上空回荡。时间久了，那麻棒击打着的不仅仅是碾盘，更是击打着每一个村人的心，击打着每一个村人淡淡的日子。谁也不知道聋娃娃到底给他的侄儿打下了多少麻，这些麻该能捻成多长的线，这些线该能织成多少麻袋，这些麻袋该能装下多少粮食。聋娃娃其实不是娃娃，已是七十好几的人了，只是由于他天聋，又没有一个亲人，从小人们就叫他聋娃娃。村里的人，包括福禄高寿、儿孙满堂，与他同龄或更年长的人，谁也不曾提起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官名叫什么。聋娃娃住在农业社时期圈过羊的一孔破窑里，尽管他的侄儿一家从不过问他的死活，他还是愿意为侄儿辛勤劳作，图的就是死了之后，能有个亲近的人为他摔“孝子盆”。想也是，聋娃娃一来到世上就是个聋子，一辈子遭尽了苦，在死后能有个人为他摔“孝子盆”，也算是在来世也是一个体面的开头了。麦牛爹想。
　　 天边隐隐地轰隆隆地飞来一架飞机，麦牛爹微眯起昏花的眼，背起头来想看个清楚，却被深蓝的天刺得他两眼生疼，两股浑浊的眼泪扑簌簌地凉飕飕地流进了他花白的鬓角，只得用粗糙的手背揩了揩。再睁眼看时，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银色的亮点，凭着这银色的亮点，他想象不出飞机实际的大小和具体的样子，这飞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它来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它去的地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觉得，这是一个困扰了他一生而始终得不到解答的老问题。
　　 而这个银色的亮点也越飞越远，终于消失了。
　　 天还是那么蓝，蓝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