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忘】年终考核(微小说)
我是一个计划生育专干,我将每年的十月命名为黑色十月,因为,在这一个月里,作为一名计生专干,要接受省市县三级的年终考核。
正因如此,每年的十一长假也就变成了短假,甚至没假,这还都是小事情,接踵而来的,上至分管县长,计生局长,下至股室负责人,业务骨干,轮番前来检查督战。于是,运转台账,入户培训、广播宣传、书写标语,烘托气氛,迅速掀起高超,全乡甚至全县干群全都紧张起来,如临大考,如临大敌。
全县二三百个村,省上只抽一乡一村,市上抽三乡三村,县上当然是每个乡都要抽一个村的。所以,被省上抽上的可能性不大,何况,即使一旦被省上抽中,也有市县两级操心运筹,于我干系倒不大。市上抽中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即使抽中,也有县乡两级大力参预,我肩上的担子也不是很重。最怕的是县上的考核,那可是要排名的,排名倒数第一的,要挂黄牌,一旦被挂黄牌,实行的可是最严厉的一票否决制,就连书记和乡长都要追责,书记乡长追了责,我一介小小专干,还能有好果子吃,简直是要将吃不了的不好果子兜着走。
今年算来是幸运极了,时至今日,省上和市上的考核已经结束了,别说抽中我所包的三个村,就连我们乡也没抽上,再过几天,等县上的考核一结束,而且也没有抽中我所包的村,那么,天气也一天凉似一天了,剩下的日子,则熙熙而乐,优哉游哉以卒岁,消闲得完全如同一个老农,岂不妙哉!
但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偏偏就被县上给抽中了。
抽中也就抽中吧,要来的迟早要来,迟来不如早来,早来早结束,作为一个专干,哪能一辈子总靠着运气过日子,何况,经过屡次的抽查考核,我早已有了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和应对经验。
临阵磨刀,我和村干部们慌慌张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以求将错误和失误降到最小的程度。听见隆隆的车声和砰砰的关门声,几辆小轿车随即停在了村委会外的麦场上,我们随即迎出去,考核组的人以及乡上陪同的领导、干部,个个和善可亲,和我一一握手,但我明白,在这一团和气的背后,是来者不善,是磨刀霍霍,这样亲和的气氛不会持久,随着考核工作的深入,问题的一点点暴露,这种和善的气氛马上就会被撕得粉碎,我会汗流浃背,上天无路,钻地无缝。
考核组分工明确,茶水不用,直接开展工作。我是被业务考核组留在办公室的,我的主要任务是应对考核组成员的随时提问,包括检验我对村情的掌握程度以及对政策的知晓率。其余的考核组成员被分作几个组,在乡村干部陪同下,深入到农户实地调查。
我最担心出纰漏的有两户,一个是韩天福,他本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可是为了完成新婚率和出生率的各项指标要求,我硬是在台账上给他娶了一个非常有诗意的名字的妻子汪(谐音望)秋水,当台账运转了九个月之后,还给他出生了一个小子,再三个月后,按照节育及时率的要求,又给这个并不存在的汪秋水落实了放环的节育术,所以,现在挂在韩天福家上房中堂旁边的计生资料袋里,就分别装有政策宣传单,家庭人口表,新婚培训合格证,孕检证明,放环证明,环检证明,可谓应有尽有了,我也做了数次的上门培训工作,好在倔强如牛的韩天福打工去了,韩天福七十多岁的老母亲被我好说歹说,最终不得不答应配合我的工作,可就是记性极差,培训了多少次了,总是说不清自己的儿媳妇是哪儿人,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少岁了,自己的孙子是何时出生的,名字叫什么,儿媳几时放的环等等这些问题,尤其是时间问题,老记不住,老出错,你问她一遍,她总是出错一遍,一遍跟一遍的回答都不一致,而且还会出现先生孩子后结婚,或者先放环后生孩子这样逻辑性的笑话。但事到如今,我是无能为力了,听天由命吧,看韩天福他娘临时的天才发挥吧!
说到这里,我真是一把辛酸泪,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你以为我就愿意拿饭碗当儿戏吗?不是的,这都是被那些专家研究制定的各项指标给害的。一月一次报表,每次报表都要完成各种率,否则,负责统计工作的女统计员就不会收你的报表,对此,我曾口无遮拦地戏称报报表就是上粮,什么叫上粮,就是农民每年麦收后向政府上缴公粮,粮站工作人员先是拿眼瞪你一下,这一瞪非同小可,直瞪得你不管多么饱满多么干燥的粮食也没了底气,然后用一柄有凹槽的铁管插进粮袋里,随便钩出几粒来,扔进嘴里,用牙一咬,干的入仓,湿的拉回。此话被女统计员吹进站长的耳朵里,站长狠狠地批了我一顿,说我是胡说八道,是放屁!我便对女统计员怀恨在心,在又一次交报表而又交不下的时候,我竟新仇加旧恨,手指着女统计员扁平的脸,骂她的脸就像一张报表,我真不知哪儿来的灵感,竟将她扁平的脸和一张平整的报表有点神似地联系起来,结果引起了阿Q戏弄尼姑的那种效应,大家哄堂大笑,女统计员大哭大闹,寻死觅活,这次站长将我直接交给了乡长,乡长狠狠地骂了我一顿,但也难为了乡长,乡长给那统计员替我赔了不少不是,统计员才算想通了。
还有一个就是韩天恩了,他是个二女户,按照政策,二女户是要落实结扎术的,但在全乡甚至全县,有几个二女户是真正落实了结扎术的,这也无非得从台账上做文章嘛。其实,这事谁都知道,考核组的人知道,书记乡长也都知道,甚至省上市上来考核的时候,大家也一起鬼鬼祟祟地想办法蒙混应付,可到了今天,这些人一个个完全来自天外,完全什么都不知的样子,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既然大家都以假当真,我也就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也只能假戏真唱了,谁叫我是这庞大的计生系统里一介小小的专干呢?别人谁都可以日弄我,可我日弄谁去?幸亏我早有准备,以防万一。我这次采取的绝招就一个字,那就是:骂!为何要骂?作为二女户的韩天恩两口子,面对绝后的惨境,难道骂是不应该的?唯有骂,才能显其真,才能信人耳目,不仅要骂,而且要大骂,要痛骂,不仅要骂考核的人,更要骂我,骂我执掌政策太硬,叫他们断了后,要骂得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无从下口发问,下手查看。于是我就将此锦囊妙计秘授于韩天恩夫妇,韩天恩夫妇先是以为我疯了,但在我的开导下,总算明白,再者为长远计,为子孙后代计,也只得听我的话了,此计可谓险中求胜,何况我素知韩天恩的老婆是有耍泼的天赋的。此计亦可谓一石二鸟,一方面可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另一方面也可出出我哑巴吃黄连,有理辨不得的心头之闷气。
结果是,韩天恩的老婆用力过猛,骂躁了考核组,骂躁了陪同的乡长,乡长大怒之下,指着韩天恩两口子的鼻尖,扬言要拿他两口子第一个开刀,韩天恩在乡长的盛怒之下,不得不承认这是我出的主意,他们实在是事出无奈。
在隆隆的马达声和砰砰的关门声中,没有微笑,没有握手,没有告别,车队渐渐消失在了村口,一阵尘土过后,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麦场上,十月下午的阳光还很毒辣,我的脸上流着油汗,眼角挂着黏糊糊的东西,树上有几声残蝉衰叫,一只脏兮兮的长毛狗哄动着一根烂骨头,不知是在做耍,还是在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