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绵的秋雨告一段落，久藏的阳光透过云层，流水般倾泻而下，沉闷阴郁的天空变得明亮、蔚蓝、高远起来。
　　 田野里望不见一个人影。荷叶在田里割兔儿草，稻田长成了草的世界花的海洋。村里年轻力壮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田土荒废，荷叶家的稻田在老虎背山脚下，也早已蒿草丛生了。
　　 早晨的露水重，到处湿漉漉一片，野草是湿的，野花是湿的，屋顶是湿的，树林是湿的……放眼看去，一切都是湿的。光着脚丫的荷叶，站在荒草萋萋的田野里，双脚凉沁沁的，她发现，自己的衣袖和裤管早已湿漉漉的了。
　　 田埂上有个小山坡，山坡上的树木被风一吹，摇落许多露珠，几颗落进荷叶的颈脖里，她一激灵，不禁缩起脖子，抬起头，望见片片树叶被连日的雨水洗得一尘不染，透着油亮亮的光。前面是一条穿村而过的小河，河水声嗬嗬。荷叶喜欢这样的天空，喜欢这样清晨，喜欢这样的水流声，即使一个人，她也可以在这里待上一整天。
　　 荷叶不怎么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发呆，安安静静的，像冬天卧在屋顶上晒太阳的小猫。怎么说呢，荷叶的这种孤独，如同一条鱼拥有浩瀚的海洋，却怎么也看不见另外一条鱼的孤独。这条鱼在茫茫大海里游弋着，只听见尾巴摆动时拨动海水的细微声，眼里苍茫一片，无边无际。
　　 荷叶挎一竹篮兔儿草，绕到屋后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兔子们起身迎接，抬头看着小主人。荷叶每次到来，兔子们都会起身迎接。荷叶笑了，兔子通人性，也懂礼貌哩。兔子们在这里安家快一年了，是舅舅送给她的，舅舅是个开挖机的师傅。去年冬天，舅舅在山上挖到一窝兔子，一共三只，兔爸爸、兔妈妈和兔宝宝。看着活蹦乱跳的兔子，舅舅没把它们卖掉，也舍不得吃掉，就把它们送给荷叶姐弟俩养着。舅舅帮着在屋后搭了个棚子，用竹子做了个笼子，算是给兔子们重新安了个家。荷叶把刚割的兔儿草放进竹笼里，兔子们就把带着露珠蛋蛋的青草咬在嘴里，慢慢地享用着营养早餐。荷叶从不把隔夜的青草给兔子们吃，她习惯每天早上割来新鲜的草喂它们。
　　 今天是农历八月初一日，奶奶又烧香求神保佑了。每个月的初一日和十五日，奶奶便会烧香拜佛，她把点燃的香烛插进香炉里，拜了又拜，口里念念有词，也不晓得她到底都讲了些什么。每次看到奶奶虔诚地对着虚无的空气小声嘀咕，荷叶就感觉好笑。
　　 烧完香烛，奶奶说，月怕过半，年怕中秋。荷叶不晓得什么意思，奶奶告诉她，月怕过半，一个月过了一半，下半月就过得更快了；年怕中秋，一年中一旦过了中秋，这一年也就快过完了。所以啊，奶奶语重心长地说：“叶儿，小的时候要好好读书，长大后才能找到好工作，才能过上好生活。”
　　 荷叶记住了奶奶的话，就专心读书，把学校发的奖状贴满了一面墙。奶奶常常伸出粗糙的手抚摸奖状，抚摸荷叶的头发，咧开黑洞洞的嘴，无声地笑。
　　
　　 二
　　 当季节进入农历八月份的时候，月亮成了荷叶生活中的一部分。
　　 荷叶的阿爸阿妈出门打工有好多个年头了，在荷叶的记忆里，阿爸阿妈就像个影子，来去匆匆，一年难得见上一面。过完年，阿爸阿妈早早打点好行李，在屋旁的大柳树下等“顺风车”到来。
　　 阿爸紧了紧外套，对荷叶说：“叶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在家要照顾好奶奶和弟弟，阿爸给你买《安徒生童话》，去年没买，今年一定买，阿爸讲话算数。”
　　 阿妈用手梳了梳荷叶的头发，说：“叶儿，弟弟还小，你要多让他，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在家要听奶奶的话，奶奶身体不好，不要让她生气。我和你阿爸都不想出去打工，可是在家寻不到钱，等咱家做了新屋，阿爸阿妈就不去打工了。”
　　 顺风车来了，阿爸阿妈上了车，车子启动的时候，阿妈摇下车窗玻璃，对荷叶说：“到时候厂里不忙的话，阿爸阿妈会回来过中秋节，买月饼给你和弟弟‘照’圆圆的大月亮。”
　　 荷叶记起了八月，记起了中秋节，也记起了圆圆的大月亮，因为到那个时候，阿爸阿妈就会回来了。
　　 夜饭后，荷叶帮奶奶收拾好碗筷，给弟弟荷苗洗好身，搬凳子让他坐电视机前看动画片。见荷叶要出去，五岁的荷苗说，阿姐，你做什么不看电视呢？荷叶说，阿姐今夜不看电视，阿姐要出去看月亮。荷苗说，月亮有什么看头的呢，月亮就是没有动画片好看。荷叶说，月亮就是比动画片好看。荷苗伸舌头翻白眼，给阿姐做了个鬼脸，回头看动画片了。荷苗跟着电视里的声音一起唱起了“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个瓜，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
　　 村里静悄悄的，只见灯光，不见人影。天空像刚冲过水一样干净，星星出来了，闪烁着光芒。荷叶抬起头，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六颗，七颗，八颗……越数越多，越数越多，满天都是星星。荷叶的眼睛很快就看花了。荷叶东看看西看看，不见月亮；南看看，北看看，整个天空又看了一遍，还是不见月亮。咦，怎么不见月亮呢？像这样晴朗的夜空，缀满星星的夜空，月亮早就笑眯眯地出来了呀。可能天上的人正在吃夜饭哩，星星是弟弟妹妹，早早吃好出来乘凉了，月亮是姐姐，吃好饭当然还要帮家里收拾。荷叶坐在屋旁大柳树下的小板凳上，静待月亮出来。
　　 荷叶听到屋里的挂钟响了八下，月亮没出来。奶奶在屋里喊荷叶回屋看电视，荷叶说不看。继续等，继续等，等待是那么的漫长，像一团乱了的线，理不顺，扯不清。荷叶想理顺这团线，却怎么也理不清，焦急的时候，荷叶又听到屋里的挂钟铛铛铛响了九下，月亮还是没出来。奶奶在屋里喊荷叶该回屋困觉了，荷叶说还早。又等了一会儿，奶奶觉得荷叶今夜有点怪，就从屋里出来。奶奶问荷叶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秋风凉了，这样久待在外面容易感冒。荷叶告诉奶奶，她在等月亮出来。
　　 奶奶笑了，说：“我的傻叶儿哟，初一是看不见月亮的。”
　　 荷叶说：“奶奶骗人，这样好的天气怎么会没有月亮呢。”
　　 奶奶说：“奶奶不骗你，奶奶都这把年纪了，从来没看见过初一夜里出月亮。”
　　 荷叶问：“为什么初一没有月亮呢？”
　　 奶奶说：“没有就是没有，我怎么晓得天上的事。”
　　 荷叶有些不甘心，也有些忧伤，回屋后，在图画簿上画了个圆圈圈，类似月亮那般大。荷叶对着圆圈圈小声说道；“月亮月亮，你快快变大，快快变圆……”
　　
　　 三
　　 昨天夜里，居然没看到月亮，这让荷叶感到不解和惆怅，在床上翻腾到后半夜才渐渐睡去，而且还做了个梦。梦里的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银河，只是不停地落雨。雨点好大好大，不像是七仙女的泪，一颗一颗，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像冰雹，像夜明珠，哗哗地倾泻而下。吓得荷叶像只受惊的兔子，在田野里乱跑乱窜，阿爸阿妈地大声喊叫。然后突然就醒了，屋里黑幽幽一片，惊得睡隔壁的奶奶过来了。
　　 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荷叶问同桌小艾，初一晚上为什么看不见月亮。小艾扑闪着大眼睛，想了想，摇头说不晓得。老师讲课之前，荷叶举起了右手。老师说：“荷叶同学，你有什么问题要问？”
　　 荷叶说：“老师，初一晚上是不是看不见月亮？”
　　 同学们哄地笑了起来，觉得荷叶的问题幼稚好笑。
　　 老师说：“同学们别笑，荷叶同学这个问题问得好，为什么说好呢，因为荷叶同学对自然界观察细致，把我们生活中一个很平常的现象，容易忽略的问题提了出来，值得我们学习。那么，同学们，在天气晴朗，没有乌云遮盖的情况下，认为初一晚上能看见月亮的请举手。”
　　 同学们窃窃私语，半数以上的人举起了手。
　　 老师看了看大家，又说：“同样，在天气晴朗，没有乌云遮盖的情况下，认为初一晚上看不见月亮的请举手。”
　　 这回少数人举起了手。
　　 老师笑了笑，说：“看来同学们在日常生活中还是缺少观察呀。现在我把答案告诉同学们，初一晚上是看不见月亮的。为什么初一晚上看不见月亮呢？知道的同学请举手。”
　　 没有一个同学举手。
　　 老师说：“农历初一，当月亮运行到太阳与地球之间的时候，月亮以它黑暗的一面对着地球，并且与太阳同升同落，所以我们看不见月亮。这时候的月亮叫‘新月’或‘朔月’。”
　　 老师继续说：“同学们，我们平时要学会观察，善于观察，做个对生活有心的人。”
　　 奶奶没有骗荷叶，初一晚上真的看不见月亮。当老师讲出答案的时候，荷叶才相信奶奶不是胡说。以前荷叶也看星星，看月亮，可就是从来没发现这个问题，只知道星星和月亮很遥远，很美，也很奇妙。还是老师说得好：学会观察，善于观察，做个对生活有心的人。
　　 上第三节课的时候，小艾没来。另一个同学告诉荷叶，小艾被她舅舅叫走了，说小艾的阿爸在工厂里被电烧死了。
　　 荷叶的心顿时针扎一样痛，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小艾的阿爸个子瘦小，见人就先笑，脾气好，过年的时候还来过荷叶家，没想到半年多的时间，人突然就没了，这让荷叶感觉在梦里一般，同时也让荷叶更加想阿爸阿妈，希望他们快些回来。月亮呵，你快点快点再快点圆吧！荷叶在心里说着。荷叶跟小艾很相似，阿爸阿妈都去了南方打工，不同的是，小艾还有爷爷，而荷叶的爷爷很早就过世了，荷叶从来没见过爷爷，只是在一张黑白照片上看到过。
　　 兔子的眼睛会说话。这句话是荷叶说出来的。那天，舅舅把三只兔子送到家里的时候，荷叶的眼睛和它们的眼睛对视，说兔子的眼睛在说话呢！舅舅笑了，说叶儿是个不一般的孩子。奶奶说瞎讲，兔子怎么会说话呢，那不成怪物了吗，就是会说话，也是嘴巴说话呀，这孩子。有个邻居就笑，说荷叶脑子有问题。荷叶为他们感到惋惜，因为他们听不到兔子的眼睛说话，他们的耳朵肯定有问题。明明兔子的眼睛一眨一眨在说话，他们就是听不到。后来，荷叶经常来到兔子面前，和它们讲话。
　　
　　 四
　　 傍晚时分，荷叶按部就班地忙碌着，从水井里吊上水，提进灶间，舀到锅里，点火架柴，烧洗澡水；清理炉子，引燃木炭，淘米，把高压锅放烧旺的炉子上，煲饭；来到水井边择菜、洗菜、切菜，同时把猪草洗好、剁好；端出鸡食，咕咕咕地喂鸡，打扫鸡笼，放屋檐下，待天黑鸡们进去。这一切做好后，锅里的水热了，奶奶洗澡，弟弟洗澡，然后荷叶自己洗澡。奶奶的双腿得了风湿病，右手也不灵便，那是前年摔一跤弄伤的，没有及时医治，落下了一点残疾。
　　 天将黒的时候，荷叶喂饱兔子，兔宝宝抬头看看天，眨眨眼，说：“看，月亮出来了哩！”
　　 果然，西边天空上露出一丝纤细的月亮，弯弯的，如银钩，又似一道峨眉。它弓着背，“脸”朝西，发出幽幽的亮光。荷叶的心突地跳了几跳，笑了。好漂亮的小东西哟，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弯月也这般美呢。
　　 心里想着事，一向手脚麻利的荷叶，刷锅时错把潲瓢当水瓢使。奶奶说：“叶儿，想什么呢？”
　　 荷叶说：“我想看月亮。”
　　 奶奶就笑，无声地笑，嘴巴瘪几下，说：“月亮有什么看头的，还不圆哩。”
　　 灯光下，荷叶发现奶奶将稀疏的白发梳得整齐光亮，像抹了油；发髻安静地附在脑后，像只白蝴蝶；穿件蓝色对襟衣，颈下的布扣子扣得严实，使得她的脸更加清瘦。荷叶说：“奶奶以前的模样一定很好看。”
　　 奶奶抿嘴笑。
　　 临睡前，荷叶拿出图画簿，在那个圆圈圈上涂上了一抹银白的色彩。
　　 梦里，夜空像只刚洗过的蓝色大磁盘，风声呼呼，银河低垂，伸手就能捉到星星。弯月悠悠，像嫦娥的一道秀眉，像家里的一柄禾镰，像河里的一条小船。荷叶撒开脚丫奔向田野，满眼的青草绿又蓝，里面有盛开的喇叭花，一朵一朵，五彩缤纷，蓝色、红色、紫色、黄色、青色、白色……还有五颜六色的蝴蝶，一只、二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只、八只……飞呀飞，带着她飞到高高的天上，飞进白得耀眼的月亮里，在里面和月亮讲话，与星星唱歌，阿爸阿妈也在里面，微笑着向她招手……
　　
　　 五
　　 月亮一点点变圆，上弦月过后，荷叶图画簿上的圆圈圈，被涂上了大半的银白，眼见一个圆月亮就要出现了！荷叶每天晚上坐在大柳树下看星星，看月亮，和它们讲话，也和远在南方打工的阿爸阿妈讲话。
　　 八月十四晚上，荷叶图画簿上的圆圈圈终于涂满了银白，变成了一个圆圆的大月亮，它的周围，缀满了小星星。荷叶舒了口气，把“月亮”贴在墙上，乐呵呵地出了屋子。
　　 收拾好碗筷，奶奶带着弟弟看电视，荷叶一个人出了院门。夜空蔚蓝，繁星点点，月亮早已从东边升起，散发出银白的光芒，比图画簿上的那个“月亮”好看多了。荷叶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村道上，泥土路被白天的日头晒得灰白，路两边的草丛里传来秋虫的吟唱。
　　 走着走着，荷叶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月亮也跟着跑起来，柔和的银白洒满屋舍田地，洒满山川河流，洒满整个村庄，也洒满整个世界。村里唯一一块没有荒废的地里，庄稼业已成熟，沉甸甸的稻穗，鼓囊囊的玉米，白胖胖的花生，粗壮壮的番薯都在等待农人来收割。风吹过，散发出阵阵果实的清香味，同时还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来。跑到一个土坡的最高处，可以看清村子的一些轮廓，在月光下朦朦胧胧。荷叶隐隐觉得，今夜有一种神秘的味道弥漫在周围。究竟是什么呢，荷叶说不出来。
　　 跑起来的时候，荷叶觉得有些异样的东西在耳边沙沙响，停下来，似乎又能感觉到那神秘的东西就在月光下、田野里、小河边、树林里，甚至是在空气里。闭上眼，深呼吸，荷叶突然明白那神秘的东西是什么了：整个村子是活的，整个世界是新的，到处都洋溢着收获的景象！
　　 后半夜，突然落起了雨。第二天秋雨绵绵，晴了半个月的天气，又开始滴滴答答落雨了。这让荷叶始料不及，多少有些遗憾，因为今夜看不到月亮了。不过，阿爸阿妈今天就要回来了，这是荷叶最高兴的一件事。
　　 中秋节学校放假，荷叶早早起来，去田野割兔儿草、去菜地摘菜，洗衣服、扫地、喂猪、喂鸡、劈柴，还把盆盆碗碗、桌子椅凳擦洗一新，等待阿爸阿妈回来。
　　 奶奶看着忙碌的荷叶，一直笑眯眯的，满脸的皱褶水纹一样荡漾开来。弟弟呢，一回儿玩积木，一会儿看电视，一会儿又跑出来，问阿爸阿妈回来了没有。荷叶笑弟弟性子急，可她同样时不时来到村口，望着那条蜿蜒曲折的道路。
　　 一直望到天黑，荷叶也没看见阿爸阿妈的身影出现在进村的道路上。
　　 八月十五的夜里没有月亮，没有银河。秋雨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像牛郎织女的泪。荷叶没吃夜饭，不想吃，她不饿，进屋连衣服也没脱，躺床上。奶奶喊，她不应，奶奶推，她不动，看挂墙上的“月亮”发呆。奶奶没法，也不脱衣，陪荷叶睡一头。
　　 荷叶不晓得，远在千里之外的阿爸阿妈，此刻正在灯火通明的工厂里加班加点。
　　 第三天中午，荷叶收到阿爸寄回来的《安徒生童话》，书的封面很漂亮，海蓝色，美人鱼的背后，是一个圆圆的大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