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忘】月夜二题(散文)
◎梁上的月亮
直到楼下,我脸上还残留着硬挤出来的卑怯的笑。为了尽快减少对自己的嫌恶,更怕被人看见,便长长地吁一口气,掐掐脸上酸痛的肌肉,才迈开脚步向大街上走去。而时间,已是农历八月十四夜晚九点钟了。
白露才过,夜晚的天气就已有些轻寒了。街上冷冷清清的,一帮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少年男女,脚步很响地在马路上一阵风似的走过,钻进一个巷道,调侃声和浪笑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几家老式店铺依旧半敞着门,门前还摆放着各式包装的月饼,为这中秋佳节的即将来临做着氛围上不温不火的铺垫。肮脏的歌厅下,三四辆出租车歪歪扭扭地排起了队,司机们关起窗玻璃,不耐烦地欣赏着从楼上飘下来的狼嚎般的歌声,看是否能载几个夜归的醉汉。零星的烧烤摊上,各亮着一盏小电灯,几个刚下晚自习的学生瑟缩地站在摊前等着烧烤,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干燥浓烈的被烤焦了的孜然粉和牛羊肉的味道。偶一抬头,欲满的月亮已升得很高了,朝着月亮轻轻地嘘一口气,就能看见一抹朦胧而透明的雾。
将近一个月以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一月来,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进不得进,退又心有不甘,每天都在进与退的激烈斗争中煎熬着,精神恍恍惚惚,如有所失,脾气暴躁,动辄发怒,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而唯一与疯子不同的,是我知道我是怎么了,但我无力自拔。而现在总算是好了,随着今晚行动的成功,一切都告结束了,不管结果如何,不,我已根本不在乎事情的结果会如何,如果说刚开始是希望借助今晚的行动办成一件大事从而改变我的人生的话,经过了这一个月来的苦苦煎熬,我已视今晚的行动为最大的目标了,至于那个最初的宏愿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一个人能够心无波澜、平平静静地生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何况行动不行动在我,而成事不成事在人,在天。
我轻松地迈着大步向车站走去,希望遇着一趟迟开的班车,好回家去。虽然,我对于过节是不过如此的,何况,近年来所谓过节,简直成为了我的受难日。然而,过节的氛围毕竟是一日浓似一日,我就不能全不受影响了。
车站已锁门,站前的广场上没有一辆班车的影子,我想,今晚又得住旅馆了!
就在我边走边寻思着去哪儿住才好,一辆出租车倏地停在我面前。原来这出租是被雇来县城的,现要回市里去,看能否载几个顺路的客人。我问多少钱,平头大肚子的司机要了比平时高出一倍的价钱,但我接受,因为,如果住下,住宿费就很贵,而且我讨厌住旅馆。
司机本来是要载满的,可老半天,也就载了我一个,我劝他走,他不甘心,我再劝,他干脆倒劝我把他的车包了,我却狡黠地说,反正回去也是睡觉,不急。那司机满县城搜了个遍,实在拉不到比我更多的客人,就狠狠地一脚油,车子窜出了县城。
车子在峡谷里飞也似的奔跑,峡谷的两边,全是莽莽苍苍高不见顶的山,陡峭的山坡被郁郁葱葱的树木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头伸出窗外,偶尔看见有月光照在山头上,山头就像落了一层灰灰的霜,转瞬又消失了。此峡谷是县城通往市区的唯一通途,狭长而幽深,一水相随,两山相迫,正如郦道元所云“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穿完峡谷,就开始爬坡。我心里充满了期待,就像我乘坐的不是出租车,而是飞船,要奔月了一样。又像一个临考的学生,一时搜罗起关于月亮的知识来,人文的、科学的,然而很不够,很不够。
等时迟,到时快,车子飞一般冲上了山梁,月光一下子灌满了车厢。我借小解为由,下车逗留。梁上风很大,衣衫猎猎作响,旷古的风,吹得那一片碧天干干净净,满天里,就只那么一只月,似满非满,欲满还欠。群山千嶂,遥与天合。天地之间,唯有长风浩荡,流光千里。
司机很不耐烦,催我赶快上车。
车子又开了,在月色中穿行。司机是个很能侃的人,唠唠叨叨,一路吹捧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我一边支吾着,一边看着窗外,忽然在心里吟出苏东坡的一句词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并没有刻意背过这首词,然而此刻此刻这句词却清晰地在我的心里浮现了出来,真是若非此情此景此境,虽读书万卷,实难与古人通。今晚我要学着古人的样子,携一壶酒,对月醉饮,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我要珍重这转瞬即逝的时光。何况,中秋夜并非有月,即使有月,那也是普天下之月,今晚,我且独享了。
◎月夜访友
腊月初八这一天,我一个人待在单位里值班,一整天,没有一个人前来办理公事,也没有一个人打来电话问候一声,看来,我是彻底被人遗忘在这荒梁上了。不过也好,难得的清闲,看看书,睡睡觉,晒晒太阳,背着手在院子里踱踱步,来消磨这已日渐变长了的白昼。
晚饭后,看看天色尚早,就打算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浑身的筋骨。
虽是暖冬天气,但到了傍晚,梁上的风还是很大,很烈,直叫人缩了脖颈,夹紧衣服,才能勉强前行。沥青的马路泛着幽幽的青光,除了偶有一辆疾驰而过的车而外,路上没有一个人的踪迹。路边的沟渠里,还残留白天没有融尽的冰雪。荒草萋萋的乱树林里,鸟雀们一片嘈杂。夕阳才落山,西天的边缘上,还残留着晚霞缕缕的红晕,而半圆的月亮却早已挂在中天了,只是有些迷蒙,似乎没睡醒的样子。回望山尖上的小镇,黄的寺庙,白的建筑,红的墙壁,似乎全都罩上了一层神圣的金光。
很快,天色暗了下来,加上风很大,前行很困难,就打算往回走,忽然想起刘养奇的杂货铺子就在前头不远处的路畔,而刘养奇又是我来这里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熟人,刘养奇之所以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熟人,是因为刘养奇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又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经常来我们单位干一些我们束手无策而在他却是极轻而易举的事情——便决心去造访。
刘养奇的杂货铺子就建在公路边上,背靠乱树林,周围别无人家。我常常想,如果这里是一个酒铺子,而非杂货铺子,那该多好,甚至,我曾当面问过刘养奇,但刘养奇说,开杂货铺子,是为了养家糊口,开酒铺子,那是叫他喝西北风!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认为刘养奇糟蹋了那么好一个地方,在那样一个地方开一个杂货铺子,不伦不类。
刘养奇的杂货铺子的方窗格子里,透出暗黄的灯光来,落到那只卧在门口的一堆毛的狗身上,落到窗外松软的土场上。走近门口,那一堆毛的活物竟然“汪”的一声脱兔般地冲过来,好在被脖子上的铁链给绊住了,一次不成功,退后去,又是一冲,又是一绊,直绊得铁索铿铿锵锵。
听到狗叫,刘养奇披衣出门,见被狗堵在外的人是我,一边大声喝狗,一边招呼我进去。咣啷一关门,就连同屋外的狂风、月亮和狗叫全都关在门外了。刘养奇的杂货铺子很脏,很凌乱,但炉火烧得很旺,很暖和,炉沿上放着一瓶打开的廉价的酒,还有两只瓷白的小酒盅。原来,刘养奇正跟一个朋友喝得兴致呢!
我一落座,就要请我先饮了一盅。盛情难却,虽不善饮,然一仰脖,一盅烈酒已然下肚,顿觉五脏灼烧,直逼脸颊,将一身的寒气一扫而光,将一天的抑郁一扫而光。刘养奇的朋友也要敬我一盅,一只粗糙而有力的手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一只手颤巍巍地端着一只斟满的酒盅,将面子上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不容我不喝,但好在被刘养奇劝住了。刘养奇和他的朋友见我是公家人,就问我一些公事上的事情,我是公家人,却不愿谈及公家的事情,倒很想听听他们的事情。我端起一盅酒,邀他们一起干了,就将话题引开了,而这正是我所感兴味的,从腊八开始,我们谈过年,谈杀猪,谈粮价,谈结婚彩礼,谈生意,谈庄稼,谈收成,谈修盖房子,不知不觉,一瓶酒已然底朝天了,想来时候已不早,就告别了刘养奇和刘养奇的朋友,在狗的狂吠中,穿过马路,踏着灰蒙蒙的月色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从周一到周五,整天关在单位这方小小的院子里,很少迈出大门半步,时间久了,甚至都想不起来去外面走走,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全都糟透了。其实,不论身处何时何地,一个人总是不乏有朋友的,而交朋友,又何必只在乎身份相符、志趣相投与否呢?又何必仅限于区区身边几个人呢?而对于朋友,物质上固不可求,精神上,又何必期望过高呢?我认为,有时候肯坐下来能和你说说话的人就已经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