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前那破败不堪的忠字塔下，泪眼婆娑地望着村口夕阳落下去的地方，盼望着母亲回来，任凭奶奶几次呼唤都不肯回去，直到鸟儿回巢，牛羊归圈，一起撒野的玩伴一个个全都回家吃饭去了。
　　 村子四面环山，如在锅底，只有西头的一个豁口才是唯一的出路。从这个豁口出去，就能到镇上，镇上有一个汽车站，在汽车站坐上“驼铃”，就能到更远更大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更远更大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能和大人一样，凭着自己的本事去镇上赶一趟集。
　　 镇上是村里人所能经见的最远最大的地方。我的第一次去赶集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也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情形，现在记忆最深的是这样一幅画面：腊月的冬阳暖暖地普照着，蛇样盘曲的灰白的土路上，人和牲口只是无数个小黑点，蚂蚁一样蠕动着。我们属于去镇上不远不近的村子，大路十里，小路八里，一个正常脚力的人，一个来回最多也就一个多小时。最远的要数东山村了，东山村的人去一趟镇上的距离是我们的二三倍，而且东山村的人由于水质的缘故，男人们的腿脚没有几个灵便的，他们村祖祖辈辈就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男人踢腿，女人担水。为何总是强壮的男人在家里逍遥地踢腿而让弱小的女人去担水呢，这倒不是说东山村的男人有多么压迫剥削妇女，而是女人大多都是外村嫁过去的，腿脚灵便，男人下炕后非踢踢腿，舒活舒活，是连路都走不成的。所以，东山村的人赶集的时候，总是骑在高高的牲口背上，那浩浩荡荡的牲口队经过我们村的时候，我们村的人总是以自豪而不屑的眼光看着他们的笑话。
　　 上初中后，我们便每天不论寒暑地往返在这条路上，尤其是冬季，天亮得迟，母亲总是五点钟就起来做饭，五点半才叫醒我，六点钟就出发，七点钟才能到学校。那时候，我们的书包都备着一把铁皮手电筒，但不常用，除非是实在漆黑的天气，或者荆棘难行的窄路上才照一照，待上了大路，就赶紧关了装上，否则，两节电池用不了几天就没电了，而如果是有残月的早晨，谁还奢侈得要用手电呢，借着微弱的月光，脚踩在银白的霜地上，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嘣咯嘣声，每当这时，竟也诗兴大发，几个人一路比赛着背唐诗，不知不觉就到校了。到校后，第一节课往往是自习课，那时候的自习，大家都是放开了喉咙大声地读，不，准确地说，应当是唱，因为我们都是拖着长长的调子来读书的。但一来教室里太吵，二来脱离了老师的监管，那些捣蛋鬼总是要变着各种花样伺机捣乱的，于是，干脆就到操场去，找个人少的角落坐着或蹲着读，但冬天的天气，是坐也不住蹲也不住的，那就只有在操场上不停地边走边读了，照这样算下来，一节自习课，总又能走上十几里的路，但那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累与不累，我真是佩服了那时的体力与精力了。
　　 后来在城里上学，每次离家返校，母亲照样要五点钟起来做饭，五点半叫醒我，六点钟出发，好赶上那辆老“驼铃”。每次离家，父亲总要领着我去庙里烧香许愿，以保佑我出门大吉，一路平安，又一定要将我送到镇上的车站才能放心回去。
　　 再后来，我有了工作，一年回去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有一次，我骑了摩托车回家，发现原来的那条所谓的大路加宽了不少，而且铺上了沙子，但陡峭依然，弯急也依然，就在一个陡急的转弯处，轮胎被沙子一滑，连人带车就栽倒在泥沟里，怕被人看见，顾不上疼痛，赶紧扶起车来，再看看自己，裤子的膝盖也蹭破了，本来是为荣归故里而打扮的新衣服，竟成了一身的泥水，不禁在心里狠狠地大骂这是什么破地方！
　　 于是，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时间久了，只是给家里打个电话而已。
　　 结婚那年，我第一次带妻子回家过春节，从城里出发时，雪已经下得不小了，当班车爬到半山腰时，司机师傅竟然挂上了防滑链才能勉强继续前行，等到在镇上下车后，路上的雪已经足足能够盖住人的脚面了。那天我们尽管一路跌跌撞撞，狼狈不堪，但妻子一路都很兴奋，只是说，她终于明白我为何总要找各种借口不带她回家了。
　　 后来，为了照顾孩子，我将父母也搬到了城里。刚开始，父母总是惦记着家里的老房子，舍不得那几亩薄田，一有机会，总要急慌慌地回去，其实，一去一来光坐车就是两天的时间，而且回到家里又冰锅冷灶的，诸多不便，我苦苦相劝，他们不听，我又自做聪明地给他们算经济账，他们也不听，大概直到他们自己也折腾够了，折腾不动了，这才渐渐放弃，如此，就连父母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一次，父亲说，村里的干部给他打电话，说要修路，政府拨的款不够用，还得筹集一部分，不等父亲说完，我就冲着父亲大吼：不给，真是笑话，我们都不走他们的路了，他们还向我们要钱？
　　 今年清明，我开车载父母回家上坟，在镇上去我们村的那个路口，路边栽着一颗硕大的石头，石头上朝东的箭头直指我们村那个与我的名字一样熟悉的名字，我停车观望，脚下是宽阔的水泥路，尽管依然弯弯绕绕，但一路时上时下，左冲右突，一如巨龙腾飞，直到天边。
　　 那天，父母可真是高兴，坐在车里忆苦思甜，说得最多的是我上学的时候吃了那么多的苦，我突然记起筹集修路的事，便问父亲村干部后来再打电话了没有，父亲说，没有，他第二天就已经将修路的钱捎回去了！
　　 还听父亲说，现在每天都有好几辆班车去城里，村里也有好些人家都买了小汽车，真是太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