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清明的风仍在吹(散文)
清明的风仍在吹,稀稀疏疏的,一小溜一小溜的,从马路口,一直尾随人群到墓地。
爸,我们来看您了!今天的阳光格外和煦。
您的兄弟和侄儿们都来了,一伙七八人,一大早从温州特地赶来看您了。我也拨开时间的缝隙,挤过一波波的人群,急匆匆地赶回来看您了。
前天晚上,我还呆在离这一百公里外的地方,本想随着大伙继续去远方游学。一想到扫墓这个特殊的日子,我就不再逗留在外面的风景里,径直回来了。
想当年,您和妈住在南屏小区,每次我去看望您,不管您呆坐在客厅椅子上打瞌睡,还是在房间里傻发呆,一听到我说话的声音,您总似打了激灵般乐呵呵地站起来,或拄着拐杖从屋子里蹒跚地走出来,瞅着我笑咪咪地说:“小蝶来了,呵呵,小蝶来了。”眼里立刻闪现出无限柔和的光芒,仿佛灰云遇到阳光,倏地有了自己的色彩,甚至连眼角的皱纹也柔和许多。回想起这些情景,我就毫不犹豫地赶回来了。
爸,您离开我们两年多了,您在这里还好吗?墓碑照片上的您还是从前那般模样,慈眉慈眼,和蔼可亲。您注视着我,注视着眼前的的儿子、孙子和兄弟们,注视着来来往往车马喧嚣的前方,注视着这个难舍难分的珍贵人间和人世里珍贵的亲人。爸,您的眼睛仿佛浓缩了世界上所有父亲的慈祥,我看您一眼,那温和的光芒瞬间又点燃了我,温暖了我,仿佛您仍在我们身边没有远离,我们还是那么爱您,像从前一样。
爸,此刻,我们站在您的墓碑前,哦,我不太喜欢这两个字,冷冰冰的,要不,改成“家门”前,好吗?一小溜风也跟着我们来了,它把家门两旁的小杉树轻轻地摇晃。我们把红、黄、绿闪亮的灯笼系在杉树上,这些灯笼用五彩纸折叠的、轻盈的、网格状的、能伸能缩的,在风中,它们一会儿把自己拉得很长很长,一会儿又逃缩回来,忽东忽西,甚是顽皮,甚是欢悦。爸,您一抬眼,就能看到它们像彩色的手臂摇摆着招呼着,仿佛在庆贺着盛大的喜事。希望这五颜六色的舞蹈能点醒您嘴角的一弯微笑。
爸,我们还摆了五束鲜花,大朵大朵的黄菊花白菊花康乃馨挤在一块,把家门前装扮得热热闹闹,把我们绵绵的思念渲染得淋漓尽致,您喜欢吗?我蓦然想起,生前您是非常节约的,从不任意糟蹋钱,估计您会说:“鲜花一两天就枯萎了,白白浪费这些钱多可惜,还不如买包烟实惠。”呵呵,爸,大伙儿挺懂您心思的,老早在您门前点了几支烟,您慢慢地抽,年纪大了,别呛着。
爸,您看,妈特地为您准备了几样小菜,有虾、墨鱼、鱼饼、小黄鱼等,还有半斤黄酒,这些都是您生前喜欢吃的,您就慢慢品尝吧。我不知道您那个世界有没有这些菜?如果有,那就好。生前您本是一位好厨师,自从我嫁过来,这么多年,有幸品尝过您烧制的那么多美味佳肴;您的孙子长得如此壮实,就是您用美味佳肴长期精心打造的啊。爸,如果在那边空闲的话,常去菜场走走吧,烧几样菜,喝几盅酒,犒劳犒劳劳苦了一生的您自己。
当然,买菜需要钱。瞧,我们都为您准备好了,有温州牌的纸币纸衣服,有妈在本地买的大小钱和她亲自折叠的元宝,不管哪种冥钱,在您那边估计能通用的吧。妈还精心在一叠叠纸钱和元宝上念了经,希望它们在您的世界发挥出最大的价值。爸,这些纸钱,我们烧了半个钟头还没烧完,那么多,您在那边够用吗?纸币燃烧后的灰烬,在铁锅里积了厚厚一大层,一小溜的风出于好奇,仍在炉火旁绕来绕去。灰色的蝴蝶在风中翩翩起舞、旋转,像极了我们的片片思念,也像极了我们对您的美好祝愿。
爸,生前您太辛苦。听妈说,太公走得早,太婆又没文化,大家族的重任就落在您这个长子的肩上,您克勤克俭从牙缝里挤出一分分钱,把五六个弟妹抚养成人,又让他们各自体体面面安家乐业。爸,生前,为养家糊口您一生都在节衣缩食,记得有一件前胸有小洞、后背有大洞的白汗衫,您穿了十几年仍舍不得扔掉,还调侃说:“前后通风,凉快!”一回想起这话,我的鼻子酸酸的,是感动、感恩、遗憾、失落,还有一生的思念。
妈每次烧钱时,总是在不停地小声地念叨:“以前你不舍得花钱,到那边想买什么就买吧,不要像生前那么吝啬。钱不够花的时候就托个梦来……”爸,我在旁窃听到这些言语时,仿佛您不曾走远,依然可以和我们互通音讯、互诉家常;仿佛您只是去了很远的远方,它就在天边,在那朵云深处,在蓝天的蓝里面,在那座山的山之外,我抬头寻找,又找不到真切的方向。
爸,生前,您除了在医院里给人看病,下班就宅居在家里烧菜做饭,除了三两知己往来,一辈子简简单单,孤傲得纯粹,寂寞得也纯粹,如一片水草,日子悠忽悠忽地过,不磨叽不麻烦。可是,爸,在那个世界您是否依然如故?有没有人和你唠家常?有没有病人来找您医治?不管您选择哪种生活方式,只要您安然无恙,自在如故,就好!就好!
爸,离您家门前五十米处有一口小水塘,今年春季雨水多,塘里水满满的,清澈碧绿,像一块翡翠绿莹莹地镶嵌在这里。水塘边碧树婆娑,春天里大捧大捧的绿把水塘映得更加青翠。水塘边那条长廊里有几张石桌和石凳,是供人休憩的好去处。站在这里,向北看是高高的山脊,山脊两旁稀稀疏疏地立着各类树木,灰白的山脊像一座巨大坚实的丰碑矗立在后方,庇护着您的家园;向南则可俯视,陵园的出口有一条白晃晃的大马路横亘东西,马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汽车声、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红尘世界繁华似锦。爸,此处风景独好,出来走走吧,和左邻右舍来这里聊聊天,拉拉家常,聊聊您五十年代温州医科大学本科生的自豪,聊聊您庄子式一生的自在和惬意,聊聊您无法叶落归根的落寞和遗憾。只要您愿意!想聊就聊,不想聊也罢。
清明的风仍在吹,吹在妈荒凉的白发上,吹在您儿子汗涔涔的额头上,吹在您兄弟黯然的眼睛里,吹得人间思念满地飞。
清明的风啊,请您吹开了爸的双臂,让他把这个春天的思念全部抱回家,在落寞的时候,取一缕来当火,权当给自己取暖。那个世界,只有您自己照顾自己了。
爸,晌午时分了,我们得回到尘世里去了,明年此时此刻我们再来看望您。
我拂了拂发梢,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眼墓碑上的您,让清明更清,让心里更明。
202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