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轰！轰！轰！
　　 炮弹一颗接一颗地从空中落下，砸在537.7高地北山阵地上。
　　 突突突，哒哒哒。
　　 各种口径的子弹，编织成一张密集的火力网，将北山阵地笼罩。这里是上甘岭防线上火力覆盖最密集的地方，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开始，只要志愿军的阵地上有一丁点动静，由钢铁夹裹着烈性炸药组成的暴风骤雨，就会瞬间倾泻过来。
　　 537.7高地北山阵地，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上甘岭防线的门户，是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拼死也没能拿下的前哨堡垒，也是敌我双方距离最近的前沿阵地。
　　 双方的直线距离也就一百米左右，战士们都说，趴在坑道口都能看清对面那些美国佬儿的眼珠是啥颜色的。
　　 此刻，135团1连五班班长刘有福，正趴在坑道口观察对面的美军阵地，五班战士周吉祥趴在刘有福身边，心里默默地数着数。
　　 轰！轰！轰！
　　 “一、二、三。”
　　 轰！
　　 “四。”
　　 枪声先停了，炮声逐渐稀拉起来，周吉祥的嘴角上漾起了笑纹。
　　 “吉祥，上！”
　　 班长的巴掌刚抬起来，周吉祥就噌地一下蹿了出去。他快得就像一只猎豹，眨眼不见踪影，只把从身上抖落下来的尘土，留给了班长刘有福。
　　 “咳咳，这小子。”
　　 刘有福一边咳嗽着一边用手扇着飞扬的尘土，俩人在坑道口趴的时间不短了，震落的浮土都快将他俩埋住了。
　　 周吉祥时而卧倒，时而猫着腰猛跑。他利用战壕和弹坑，在零星的爆炸声中快速跃进，眨眼之间就来到了预设阵地。那是一个很大的弹坑，是三天前一颗航空炸弹造成的。当周吉祥和班长利用夜晚，在弹坑周围挖出了交通壕和防炮洞之后，这里就成了周吉祥的狙击阵地。
　　 “呼呼。”
　　 周吉祥抱着步枪仰躺在阵地里大口地喘着气，他要让自己的呼吸尽快平静下来。美国佬的炮火终于停了，看看天上的太阳，已经快到中午了。
　　 “美国佬真讲究，吃饭就跟打炮一样准时。”周吉祥嘟囔了一句，随后翻身趴好，将手中的步枪指向了对面。
　　 “嗨，贝尔，你的法兰西大餐来了。今天打了多少子弹？”
　　 南山美军阵地上，肖恩拎着两个饭盒，猫着腰走进机枪阵地。
　　 “都打光了。”贝尔踢了踢脚边的空弹箱答道。
　　 “贝尔，一会你去领子弹，我守着机枪。”
　　 “肖恩，你可要小心对面的狙击兵。”
　　 “哈德逊上尉说，中国兵都是拿着枪的农民，他们哪来的狙击兵。”
　　 “别信他的话。如果他们都是拿着枪的农民，那我们是什么？打了这么多天都没攻克对面的阵地，难道我们还不如这些拿着枪的农民！该死的！在这个季节里，我应该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操场上打橄榄球，或者在海滩上跟漂亮姑娘搭讪。可现在我却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守着这挺该死的机枪。我恨透了这场战争，恨透了国会那帮政客！那帮流氓！那帮骗子！”
　　 “哦哦哦。贝尔，你要冷静，冷静。”
　　 肖恩按着贝尔的双肩反复劝说着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头，已经高过了战壕边沿。
　　 砰！
　　 正在歇斯底里的贝尔，突然感觉肖恩的双手变得僵硬，随即有滚烫的液体撒了贝尔满头满脸。当他抬头看时，只见肖恩瞪大了双眼僵在那里，他的钢盔侧面破开了一个大洞。
　　 噗通！肖恩栽倒在地。
　　 “啊！”
　　 贝尔尖叫着操起机枪扣动扳机，当弹链上剩余的子弹打光之后，无论贝尔怎么扣动扳机，却再也没有一发子弹从机枪里射出。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贝尔一边徒劳地扣动扳机，一边大声咒骂着。
　　 轰轰轰！
　　 美军的反击很快，设在阵地后方的迫击炮首先开火。一发发炮弹带着尖啸声砸向那个大弹坑。眨眼之间，硝烟和尘埃就将那一小片区域覆盖。
　　 周吉祥趴在一块岩石下面，这里距离刚才的阵地有几十米远，是他设置的第二个狙击阵地。
　　 “嘿嘿，一个了。美国佬儿真阔气，打俺一个人都舍得用炮，俺们志愿军啥时候也能这么阔气阔气呀。咦，那是啥，反光？”
　　 “哦，该死的！那个老鼠到底藏在哪啊？”乔治少尉小声嘀咕着，头随着手中的望远镜缓缓移动着，仔细地观察着对面的阵地。
　　 做为炮兵观察员的乔治少尉可以肯定，那个“老鼠”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最近，因为志愿军的冷枪战给美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所以哈德逊上尉给乔治下达了命令。
　　 “把那些只会钻洞打冷枪的老鼠找出来，再炸成渣滓！”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乔治已经潜伏在阵地上三天了，他在等对面的狙击兵暴露位置。只要发现那个狙击兵的位置，乔治事先准备好的三门迫击炮就会立刻将他送上天。至于现在打得正热闹的那几门炮，只是用来迷惑对面狙击兵的。乔治相信，只要那个狙击兵再开一枪，他就可以送他去见上帝了。
　　 “听说中国人不信上帝，那就送他去死神那里吧。”乔治少尉想到。
　　 此刻，他的望远镜刚好对准了一块黑乎乎的岩石，这样的岩石在这里遍地都是，一点都不起眼。但这次不一样，就在看到那块岩石的一刹那，乔治浑身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军人的直觉让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迅速向右侧扑倒。
　　 砰！
　　 炙热的子弹撕开了肌肉，击碎了锁骨之后又穿透了肩胛骨。乔治少尉如同挨了一记重拳般摔倒在地，惨叫不止。
　　 “救命！帮帮我！”乔治绝望地嚎叫着。
　　 一个美军猫着腰飞快地向他跑去。
　　 砰！那个美军一头扑倒在地，随后大声惨叫起来。
　　 “射击！炮火覆盖！”
　　 突突突！哒哒哒！轰轰！
　　 瞬间，烈火硝烟将志愿军的阵地笼罩。
　　
　　 二
　　 “今天这炮打得挺邪乎啊，难道小周捅马蜂窝了？”1连长王富国举着望远镜自言自语。
　　 “肯定是。以前小周打的都是大头兵，今天打着一个当官的。连长你看，被他们往回拖的那两个没，左边那个就是个当官的。”五班长刘有福说。
　　 “看见啦，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应该是个炮兵观察员。不错，打得好。”
　　 呯！
　　 正拖着乔治少尉往回跑的美军，脑袋一歪栽倒在地。尸体重重砸在乔治身上，让他的惨叫声更大了。
　　 轰轰！哒哒哒！
　　 炮火瞬间笼罩了枪声响起的地方，一个美军快速冲出战壕，一把将乔治身上的死尸掀开，随后扛起乔治就跑。
　　 呯！
　　 那个美军的大腿上飞溅出血花，他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乔治少尉被甩出去很远，他惨叫着一路翻滚，当他的身体终于停住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幸运地滚进了战壕里。
　　 “哦，上帝呀。我终于能回家了，呜呜呜。”
　　 轰轰！
　　 坑道口的浮土哗啦啦地落下，王富国和刘有福根本就顾不得躲。两人一个盯着敌方阵地，一个盯着在炮火硝烟中时隐时现的周吉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夹在隆隆炮声里的枪声。
　　 “哈哈哈，打得好！记录战果，周吉祥毙敌三人，击伤五人。五班长，敌人炮火加强了，叫小周回来。”
　　 “是！”
　　 咻！咻咻！
　　 尖利的哨音响起，一长两短的意思就是撤退。敌人的炮火越来越密，刘有福和王富国不由得担心起来。忽然，坑道口的光线一暗，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蹿进坑道内。
　　 刘有福一边拍打着周吉祥身上的硝烟泥土，一边高兴地喊着：“连长，小周回来了。”
　　 周吉祥的军帽丢了，本就破旧的军装上又多了几个破洞。他的脸被硝烟熏得黑乎乎的，不过看样子周吉祥很得意，正跟刘有福连说带比划地夸耀自己的战果。一笑一说话的时候，就显得他那一口牙越发白得耀眼了。在确认周吉祥没负伤之后，王富国狠狠捶了他一拳。
　　 “你小子，插上尾巴比猴儿还精。咋，打得过瘾不？”
　　 “报告连长，不过瘾！等炮停了，俺还去。”
　　 “你别去了，赶紧收拾收拾去营部，有任务。刘有福，你跟他一起去。”指导员说到。
　　 志愿军135团1营营部内，周吉祥昂首挺胸，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是规规矩矩的。心爱的步枪就靠在他的臂弯里，被营部通讯员擦干净的脸上，全是汗珠子。
　　 周吉祥并不是害怕，他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却是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老兵。他连美国兵都敢往死里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呢。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紧张。
　　 这事得怪营长和教导员。周吉祥一到营部，营长和教导员就立刻把他叫到跟前。
　　 营长说：“你小子给咱营长脸嘞！才十几天的功夫，就用78发子弹毙敌39人。他奶奶的，神枪手啊！枪王的名号在全军都传开了！兄弟部队都眼红嘞，正好新华社的记者来了前线，军长、政委下了命令，让记者采访你嘞。你给俺好好显摆显摆，敢给咱营丢人，你看俺怎么收拾你的！”听了这话，周吉祥瞬间就懵了。
　　 比起营长，教导员就和蔼多了。
　　 “小周啊，机会难得呀。你看看38军，再看看咱们周围的那几个军，除了咱们。哪个军没有几个上过报纸的战斗英雄啊。为了这，咱们军长、政委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下好了，咱们也有上报纸的战斗英雄了，而且还是新华社的记者专门来采访，比那几个军强老鼻子了。你给我好好表现，一定要把咱们军、咱们师、咱们团的精气神一点不差地展现出来。军长、政委能不能吃好饭睡好觉，全军上下能不能露脸就全靠你了。去吧，先把脸弄干净，再准备准备。”
　　 听完教导员的话，周吉祥的汗就再也没断过，感觉压力很大。好在教导员让文书事先写了一篇稿子，趁着记者还没到的这段时间，让周吉祥记熟，实在记不住就照着念。
　　 周吉祥慢慢抬起右手，从口袋里掏出稿子举到眼前。
　　 “尊敬的各位首长，亲爱的战友们，我叫周吉祥。下，什么下来。班长，这字念啥？”
　　 坐在一边抽烟的刘有福凑过来看了一眼，说：“下来这俩字后面那句是啥？”
　　 “那句是，我把自己打冷枪的体会跟大家汇报一下。”
　　 “就从这句开始，前面那三个字不要了。”班长说。
　　 “哦。”
　　 周吉祥举着稿子磕磕巴巴地念着，刘有福一边抽着烟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个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兵。
　　 “哪位是周吉祥同志，我们的枪王在哪里？”
　　 随着这洪亮的声音，一个身穿志愿军军装，戴着眼镜，面容清瘦，大约三十几岁年纪的男干部走进来，周吉祥和刘有福赶紧站了起来。那人笑嘻嘻地看看周吉祥和刘有福，随后热情地握住了刘有福的手。
　　 “老周同志，我是新华社战地记者赵玉坤，你叫我老赵就行。老周哇，我可是久闻大名啊，快跟我说说你的光辉战绩。”
　　 刘有福傻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周吉祥根本就没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还以为人家本来就是要采访班长的呢。
　　 “赵记者，老赵。你搞错了，这个才是周吉祥同志。”教导员及时解围。赵记者连说着不好意思，随后握住了周吉祥的手。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枪王周吉祥同志，竟然如此年青。小周，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从普通一兵成长为枪王的。”
　　 “老赵，小周，坐下慢慢说，慢慢聊。”
　　 教导员很热情，就是一个劲地给周吉祥使眼色。周吉祥刚刚放松一点的心情，瞬间又紧张起来。
　　 “那个，报告记者首长。俺，俺现在就把俺打冷枪的体会跟您汇报一下。咳咳，尊敬的各位首长，亲爱的嗳嗳，记者首长，俺还没念完呢，快把稿子还给俺呀。”
　　 赵玉坤拿着稿子看了一遍，然后问：“这是你写的？”
　　 “哦，这个呀。小周是来部队上之后才开始学习文化的，底子差了些，这是我让文书准备的。”教导员说。
　　 看着赵玉坤把营长、教导员、文书还有刘有福从这里轰了出去，周吉祥暗自惊诧。
　　 “这位记者首长连营长和教导员都敢往外轰，这得是多大的首长啊！”
　　 眼看搓着双手，一脸兴奋的赵玉坤坐在自己面前，周吉祥的汗又开始往外冒了。他感觉，面对赵记者比面对美国兵的时候还要紧张。
　　
　　 三
　　 “小周，别紧张，咱们随便聊聊。”
　　 “是，首长。”
　　 然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差不多五分钟。看着不停擦汗的周吉祥，赵玉坤又是想笑又是心疼。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战士们在战场个个是猛虎，可一到记者面前，却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那朴实憨厚的样子，让谁看了不心疼呢。
　　 “小周，你多大了？”
　　 “十九了。”
　　 “这么小，爹娘舍得？”
　　 “舍得！俺爷爷打鬼子的时候牺牲了，俺爹过长江的时候负了重伤立了功，回家后先当了村长现在是支书。部队征兵的时候，俺第一个报了名。俺娘舍不得，拽着俺就哭，俺爹就骂俺娘，说不把美国鬼子打跑了，咱的日子别想过安生。还问俺娘，咱家的儿是儿，别人家的儿就不是儿啦？毛主席的儿子都牺牲在朝鲜了，咱还有啥舍不得的。然后，俺娘和俺爹就亲手把俺送到部队了。”
　　 赵玉坤借着低头打开挎包的功夫，抹掉了眼角的泪水。他从挎包里掏出两个罐头在周吉祥面前晃了晃，然后一脸得意地说：“美国罐头，这个是牛肉的，这是糖水橘子的。哦，还有一根美国香肠，这可是你们军长硬塞给我的。来，咱俩都给它消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