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感受到重男轻女这种落后思想对女孩子的伤害，发生在小学时，好朋友萍的辍学。
　　 萍的家在我家隔壁村，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小学，在老街尽头，我们两家中间的位置。那时，我经常去她家里玩。
　　 萍的性格温柔，说话声音也温柔。萍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脸蛋圆圆。她的头发很长也很好，梳着长长的麻花辫。那时候，《小芳》这首歌唱遍大街小巷，我觉得小芳的样子，应该就是萍的模样。
　　 萍的父亲有做面条的手艺，她妈妈在外地打工，她家那时就有了两层的楼房。
　　 在九十年代，我们老家，那个虽然不算特别落后，但是也很贫穷的村子里，有楼房，父母都有相对稳定的收入，属于经济条件很不错的家庭。
　　 我们的家不在一个村，所以我们不会结伴上学，但是，课间和放学的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是一起。
　　 去她家，要穿过一片菜园，我们经常在菜地间隔的小路上，发现一些漂亮的小野花。
　　 那些各种颜色的花儿，美得各不相同，叫不出名字。我们把花朵摘下来，夹进书本里。等花瓣的水分被纸张吸干，就变成透明的干花，可以用来当书签。
　　 那些干花瓣在书本里，经历一段没有阳光和雨水的时日，慢慢失去原本漂亮的颜色，变得灰暗，变成透明。最后，像一片片蝴蝶的翅膀，脆弱、美丽、易碎。
　　 这些美丽的蝴蝶，成为连接两个小女孩友谊的秘密。
　　
　　 二
　　 我以为，我和萍的友谊，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走越深。我甚至想象过，我们会继续一起上初中、高中，直到大学。
　　 大学，对于那时候的我，一个家中赤贫的农村小女孩来说，是所能想象到的、关于此后漫长人生和未来的、最美好、最遥远的地方。
　　 但是我与萍的关系，在我们小学五年级的暑假结束，初中开学正式上课那天，戛然而止了。
　　 萍没有来上学。
　　 我问班上一个男孩，他是萍的亲戚，从他那里得知，萍的爸爸，不打算让她继续上学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以萍家的条件，她会那么早辍学。毕竟，我家比她家穷很多，但是我妈妈也没说过不让我读初中。我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也只是谁家女儿初中毕业以后，去了哪里的服装厂打工，一年给了家里多少钱。
　　 辍学这个词，就像一座隔绝现实和梦想的屏障，虽然我心里经常隐隐觉得，它迟早会来到我面前，将所有的梦想统统碾碎，但是上小学时，那种将要破碎的感觉，至少还没有特别强烈。
　　 萍的突然辍学，让我提前经历了这种破碎。
　　 我去了萍的家，她哭红了眼睛。
　　 萍的学习成绩不算好，这成了她父亲不让她继续读书的绝对理由。
　　 女孩子，读再多书也没用，还不如早点回家干活实际。
　　 如今回想那个下午，虽然时间过去这么多年，萍的爸爸当时说的这句话，依然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个身材不高，不胖也不瘦的男人，我早已记不清他的长相。我也回想不起来他的声音，甚至他说这句话的语气的记忆，都被我从脑海中抹去，不留一点痕迹。
　　 只有这句话中的每个字，雕刻成一块块冰冷坚硬的石头，在萍辍学的那个秋天，从这个代表千千万万普通农村男人的嘴巴里，轻飘飘落下，砸进我的记忆里。
　　 这些字词，将我幻想的美好未来和现实之间的，我用努力学习，每次考试都是班上前几名的成绩，所建立起来的，我以为可以永远隔绝现实压迫的屏障，敲开一道裂缝，再也无法弥合。
　　
　　 三
　　 后来，过了许多年，我见过一次萍。
　　 她的头发剪短了，结婚了，有了孩子。跟她站在一起的，是她老公，那时是过年，他们带着孩子回娘家。
　　 我跟她打了招呼，记不起聊了什么。后来，我回想那次见到萍，她的衣着和具体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关于萍的所有记忆，始终停留在那个梳着两条麻花辫，和我一起穿过开满野花的小路，去采摘花朵的女孩，和她爸爸，最后说的那句话里面。
　　 女孩子，读再多书也没用，还不如早点回家干活实际。
　　 因为这句话，这个落后而浅薄的认知，那个叫萍的女孩，我小学几年最好的玩伴，我曾经幻想过和她一起考上大学，一起离开这个落后村庄的女孩，她被永远留在了那一座座虽不险恶，但却绵延不绝、山林分布的村落里。
　　 萍的童年，停留在那个辍学的秋天，跟所有秋天一样，逐渐清凉的日子里。
　　 从此以后，她的人生走进祖祖辈辈遵循的、给女孩子划定的生活轨迹里，逐渐成为一个灰头土脸的村妇，在岁月的消磨中，日渐苍老，甚至变得刻薄和凉淡。
　　 我不再往下想象。
　　
　　 四
　　 随着三年初中生活的结束，我也辍学了，走上了外出打工，这条村子里大部分女孩子最终会走的道路。
　　 读完初中，认识的字能够满足日常生活所需，再通过认识的人安排进工厂，学习一门手艺，比如服装车工。每个月拿固定工资，除了购买自己日常生活必需品以外，再买点新衣服，打扮得漂亮一点。到了年底，将剩下的钱悉数交给父母，让原生家庭从贫穷中早日走出去。
　　 到了适婚年纪，找个醇厚老实勤快的、各方面条件差不多的男子，结婚生养，成为新的家庭的妻子，和母亲。
　　 最好是儿女双全，建一个两层小楼房，买一辆代步车。这是那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命运的大概走向，也是我父母，对我和我妹妹的期望。
　　 只是，我跟大多数女孩有所不同，我没有完全听从父母安排，跟随村里在外开的私人服装加工厂，没日没夜工作，换取一个月几百块钱的报酬的日子。
　　 那种日子我过了三个月，从早上七点到凌晨十二点，除了狭小车间里嗡嗡的缝纫机声，和不断重复的简单工序，再也没有其他内容，人跟机器，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不知道这样工作的意义，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选择了离开。
　　 之后，我去了同学所在的上海服装厂，每天八小时的工作量，比之前轻松了很多。我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工资从一开始的几百块，到最后的两千多，那是2003年，这个工资在当时来说，已经算很不错的收入。
　　 但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和工作，依然让我感到枯燥和厌倦。
　　
　　 五
　　 后来，我通过电话联系，得知发小翠在台州的咖啡厅当领班。她说，在店里，每天接触的都是不同的人，还能学习咖啡知识，西餐知识，还能经常见到老外……我发现了另一种生活，那是我不曾了解的世界。
　　 我没有跟家里任何人说，直接将所有衣物打包回家过年，并跟翠约定好，过完年，我就跟她去她工作的咖啡店。
　　 妈妈问我，带这么多衣服回家干嘛？我说：都是不穿的衣服，带回来放家里换洗，不带去上海了。
　　 我没有说实话，因为我知道，我那个没有读过书，将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妈妈，如果知道我辞了两千块工资的工作，去做五百块一个月的服务员，那个年，我们家将会在怎样不好的气氛中度过。
　　 还有一个原因，那时候，服务员对于我们村子里的人们来说，还是个不太好的职业。他们很多人，尤其是女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大城市，有些就算去了，也是在农村、郊区的工厂工作，咖啡厅对她们来说，是不曾接触过的，也想象不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我害怕他们在固有认知里，对不了解的事情的偏见和想象。
　　 过完年，出发去台州前一天，我跟翠一起去车站买好票，到了晚上，我通知了父母，我不去上海了，我要去台州，去咖啡店工作，明天早上就走。
　　 父母在诧异和不理解之后，也只能接受了我这个决定。
　　 从此，我进入了餐饮行业，一直在大型连锁品牌工作，从一开始的服务员，做到领班，店长。工资从一开始的五百元，到最后一万多。
　　 而我有些同学，那些辍学以后一直在服装厂工作的，六七千的工资就已经是极限。
　　
　　 六
　　 直到选择餐饮差不多十年之后，父母才肯定我当时的选择，说我的眼光长远而准确。但是在当时，让我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只是我对没有体验过的生活，内心的一种强烈的向往和渴望。
　　 辍学阻断了我对生活的一种想象，让大学变成此生的遗憾，就像一声长长的叹息，遗落在青春成长的岁月里。
　　 在此后的生活里，我通过对未知生活和知识的探索，去弥补这个巨大的遗憾。之后的每一次人生重大选择，都跟这个内心的渴望有关。
　　 坚持阅读，自学写作，远嫁，创业……一次次对原有生活的抛弃和打破，组成了我现在拥有的生活，虽然不是我一开始想象的模样，但也并没有走向跟萍一样的轨迹和命运。
　　 我们就像上小学时，那些路边的野花一样，被命运夹进不同的书页，在失去阳光和雨露的时间里，变成各自不同的模样。
　　 失去颜色的花瓣，静静躺在发黄的书页里。因为脆弱，每一次命运的翻动，都会心惊胆战。
　　 一点点命运的波折，都可能导致生活的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那个关于蝴蝶的梦想，终究是敌不过命运这本书的封锁，成为一个虚幻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