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长子宁琎，生有暗疾，五岁不能走，也不能语，父母心急乱投医，却查不到病。他也确实从不生病，倒让父母急出病来。岁末，他不病得已，一病凶险，高烧半月，几度休克，不死也得烧坏脑子。谁知捡回一条小命后，竟开了窍，不但能下床走路，开口还流利。说他生病期间，脑袋里长了个蜂窝，嗡嗡直响，许多小蜜蜂飞来飞去。父母只要他会开口说话，哪管他说的是啥，都如闻仙乐一般，就知道笑，就一个劲地说好！好！好！
　　 街坊邻居纷纷上门，见宁琎开口，无不惊叹：“还真的呢！”
　　 他们都夸：“迟开口的孩子将来大富大贵呵。”
　　 六岁生日这天，宁琎按住自己左胸，问母亲这是哪儿？
　　 “心窝。”
　　 他说他这儿嗡嗡直响，脑袋里的蜂窝搬去心窝了。小屁孩的傻话岂能当真，母亲就有口无心地嗯了声。她哪有精力管老大，两年前不是又生了老二嘛，正值烦人岁数。“偏心！”宁琎突然大声。母亲恼火了，边拍老二屁股边质问他：“你说啥？”他捂住嘴，慌忙摇头，不是他说的。“那是我说的？”母亲反问。他说是小蜜蜂说的。“撒谎精！”母亲生气道，“从开口那天起就撒谎。”
　　 “我说的是实话！”宁琎眼红道，“你就从来没有相信我！”
　　 他捂住嘴跑了。
　　 渐渐的，街坊邻居领教了他的“毒嘴”，嫌他嘴巴生出外的。
　　 邻家三嫂年纪轻轻，却是个牢骚鬼，成天在街边跟人唠叨，鸡毛蒜皮一筐筐的；宁琎经过时也不知怎么的，就惹得三嫂瞪眼骂道：“小兔崽子！”平白无故的，他冲她白眼道：“三嫂，你夜里缺男人吧？”三嫂那张马脸顿时爆红，破口大骂。他又淡定地来了句：“你不是在想其他男人吗？”但他又连忙摆手，不是我说的。傍晚，三嫂丈夫还是闹上门来，讨个说法。父母再三道歉，说八岁小孩的话你也当真。“哼！小孩就能乱说吗？”三嫂丈夫责问道，“都是你们大人教的！”
　　 “我说的是实话！”宁琎竟杠上了。
　　 那还得了！父亲勃然大怒，往死里揍他。
　　 宁琎讨饶，不是自己说的，是小蜜蜂说的。但这种鬼话，有谁信呀。父亲见他还敢狡辩，下手更凶。他边哀号边向母亲求救，但母亲既不呵护他，也不安慰他，只是一个劲地警告他，以后再敢说人家坏话，小心把他的X嘴用针线缝住。
　　 命运弄人，第二天他又闯了大祸。放学后他在街头玩耍，五位老邻居在那儿边看野景边闲聊，与他毫不相干，其中那个黄大爷便嘲笑他：“昨晚皮实了吧，猪都杀了好几头。”其他老人哈哈大笑，叫他一边去。小蜜蜂就不乐意了，嗡嗡地闹。“你又老又浑身是病，很快就要死了！”他突然对黄大爷翻白眼，“你以为呆在一个将死之人身边，是件快乐的事吗？”他起身就走。这哪是一个八岁小孩子该说的话，老人们造反了，把他的父母也扯了进来。
　　 又自然，这晚宁琎少不得吃煞苦头，照黄大爷的说法，猪又杀了好几头。
　　 三天后，黄大爷猝然过世。
　　 风言风语就在崇光街上蔓延：宁琎这张小“毒嘴”把黄老头说死了！无独有偶，三嫂丈夫经好事者挑唆，将三嫂和野男人捉奸在床。老实人发起毒来，那还得了，差一点就家破人亡。从此，宁琎不仅是毒嘴，而且能预知将来。他这个本事，专戳人家痛处，大家都怕了他，唯恐对自己说“实话”。即便他父母和弟弟，也对他恨之入骨，只因为他“实话实说”。
　　 宁琎一如既往，只是与心窝里的小蜜蜂朝夕相处，渐渐地接受了它们，认同是自己内心的声音。他高中勉强毕业，遍地是工作，就他难寻，最后成了临时扫大街的，每天四五点出门扫地，一扫就是十多年。弟弟早就先成家立业。父母在闹市处置了套房子，与弟弟一起住了，把老房子扔给他，让他自生自灭去。邻居老莫，是唯一与他交往的忘年交，常叫他去家里喝酒，让他吐真言。老莫有个女儿小白，下肢瘫痪，行动靠轮椅，爱笑爱唱《天仙配》，宁琎来喝酒，她就摇着轮椅去买菜，一路歌声，也不怕人笑话。“你耕田来我织布……”她回来了，宁琎叫她别唱了，耳朵都起老茧了。“要你管！”她朝他凶。他偏管，将她抱上床休息，她就大声唱：“我挑水来你浇园……”宁琎去洗菜。老莫做得一手好菜。
　　 有一回，老莫问宁琎：“小白将来如何？”
　　 他说：“难产而死。”
　　 “那就不能结婚。”
　　 “婚可以结，但不能要小孩。”
　　 两年后，老莫先是小痛，后又大痛，一查胃癌晚期，把胃割剩下拳头大，也没用，不到一年就走了。临终，老莫将小白托付给他。宁琎还能说啥，老莫事毕，两家并作一家，小白想唱就唱，宁琎依旧有一说一。大家都看笑话，但看笑话的街坊邻居本身就是个笑话。“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小白怀孕竟瞒着他，直到藏不住了；宁琎骂她会死的，但她乐意。
　　 剖腹产。宁琎听到婴儿落地一声哭，顿时泪流满面地大声问：“大人怎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中，他心窝的小蜜蜂突然停止了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