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班的电铃声还在响着，两个少年就来到了报社人防工程的工地上。
　　 夏风和煦地吹着，伴着一阵阵白头翁多情的叫声，显得很是抒情。工地旁几株高大的桉树上，几只刚上树不久的蝉也在啼着，让这个夏天充满了生机。
　　 站在那一大堆鹅卵石旁，身旁放着几副空着的箩筐，几把铁铣就在边上摆着。少年问清了要干的事情，顺手就将一把铁铣拿在了手里。他试探着往鹅卵石堆里插了一下，铁铣只进去了一个尖，知道用力小了，于是，加大了力度。只听“嚓”地一响，这下行了，整个铁铣头都陷进了鹅卵石堆，抽出时，满满一大铲石子，再转身倒进箩筐中。扭头一看，旁边的小王还在一点点地用铁铣往箩筐中盛那些鹅卵石。
　　 “你，就是你，你这样要装满一箩筐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去？你看下人家是怎么铲石子的？”站在一旁观看的工地管理员指点着两人，大声地说道。许是两人都是才来的缘故，管理员还分不清谁是谁，就一概用“你”来代替。尽管这样，两个年轻人也都完全听懂了。
　　 受了夸奖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正要告诉同一天进到工地的小王铲鹅卵石要用爆发力，才能将铁铣插进石堆时，工地管理员又指着小王说：
　　 “你，你就不用装箩筐了，去把箩筐整理好，等着抬石子。”
　　 那个有点不得要领的年轻人脸上一红，放下手里的铁铣站到后面去了。
　　 余下的年轻人加快了铲石子的频率，不大工夫，一箩筐鹅卵石就装好了，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抬工走上前来，把沉重的石子抬起，朝着前方走去。
　　 “你叫啥名字？”管理员问站起身来小憩的高挑个的青年。
　　 “我姓曾，单名一个杰字。”
　　 “哦，曾杰，不错，舍得下力气。好好干，工地就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管理员夸奖了一句，朝着打石场的方向去了。
　　 此刻，小王已整理好了箩筐，放在了鹅卵石堆旁，朝着曾杰吐了吐舌头。
　　 “你以前是不是干过？”他问曾杰，“我看你对这些很熟悉。”
　　 “是的，这是我干过的第三个地方了。”曾杰老实地说。
　　 “哦，怪不得。以后还得多向你学习哟。”
　　 “不用客气，都是打零工的，以后我们相互关照。”
　　 “好的，一定一定。”
　　 正说着，那边传来了工地负责人催促的声音：“你们快点，今天上午要把这些鹅卵石全转运过来。”
　　 “好的，好的。”曾杰装满了一筐，一看眼前只有小王一人，明白这是要他和小王搭档，于是，就把铁铲一放，抓起抬杠走到后面，和小王一起把石子抬了起来。
　　
　　 二
　　 心还被刚才的情景激动着，今天是第一天在这个工地上班，已经有着几次打工经历的曾杰，在当上报社人防工程的抬工后，所干的第一件事就得到了肯定，有一种欣喜的感觉。
　　 这是发生在五十年前的事情，那个受到夸奖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其实就在几天前，我就来过这里，只不过那次是隔着用挡席拦起来的隔墙从外朝里面打量的。那个时候，我正在为到哪儿去找点零活干犯愁。学校停课好久了，至今都没有开课的消息。已经迈入了十六岁门槛的我看着家中生活的囧态，一直想着要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一下。当我得知就在离家不远的报社人防工程工地需要人时，就动心了。
　　 站在报社总务处的办公室里，面对着那位处长的时候，心里很有些忐忑，生怕人家不收，当他问起年龄时，我就悄悄地报大了一岁，那位胖乎乎的处长看了我一眼，默默地在登记本上写了我的名字。
　　 他将我和其他一个也来找活干的年轻人小王带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分别给我们发了副崭新的劳动布坎肩、一副手套和一双高腰的胶靴，又把我们带到了工地上，交到了施工员的手里。至此，我们就算办完了入职手续，成了报社这个人防工程的抬工了。
　　 工地就在报社办公楼的外面，距围墙不远的地方。这里除了那些石匠外，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临时工了。抬工不多，只有四人，负责整个工地重物的搬运。除了要保证八、九个石匠工作所需要的石头外，在石匠修砌防空洞的四壁和洞顶时，我们就得将那些打好的带着特定弧度的卷石按要求抬到位。由于工地采用的是先挖坑再砌石最后回填的方式进行，挖土的工作量也很大。而挖土的这项工作，也是由我们抬工承担的。
　　 在工作的日子里，我们几个抬工绝对是工地上最繁忙的。不是在抬那些石头和工地上所需要的水泥、河沙、石子，就是在挖土或者卸车，因为报社并没有专门的搬运工，施工员为了加快进度，就把这事也让我们承担了起来。
　　 为了能完成任务，我们两两一组，就算是抬石头时也是如此。本来抬石头是四人一组的，我们这样一分，四个抬工无形中就干了两组八人的工作。这不是在逞能，而是为了工作的方便。打好的卷石规格都一样，比起毛料石要轻很多，再加上卷石不长，如果是四人抬的话，人与人就隔得很近，走起路来后面的人迈不开步子。而两人抬就方便了很多。尽管这样重量也增加了一倍。但我们四个抬工都是年轻人，自我感觉还有把子力气。先试了下，觉得还行，就这样干了。其实，这也是我们在看了那些石匠的抬法后学来的。那些石匠只是在我们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出手抬一下石头，这使得整个工地上的人都对我们四个来自同一个城市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三
　　 人体生物钟的时间一向都是很准的。每天上午十点半左右，肚子就空了。饥饿感一阵阵朝着我袭来。早上吃下的掺了红苕的稀饭，抵不过抬石头的艰辛，肚子提开了意见。但活儿却还在那儿摆着。只得来到工地边的水龙头旁，灌下一气的凉水。旁边的几个小工正在干着夯实回填土的工作。那夯歌一声声地唱着：“三天没吃饭呀，也装个卖米汉呀……”我感觉这就是专门针对我而唱的。
　　 领夯的是一个石匠，他是按照工地负责人的要求，专门把要打的石头放在回填现场不远的地方打制，以便一心二用的。
　　 听着他领的夯，我的心里翻腾着。莫非他也是饿了，所以情不自禁地唱出了这样的歌？看他的手里，那硕大的石匠铁锤上下敲击，还是那么有力。但小王的情况和我就差不多了，在抬石头时，我听得到他的肠鸣。不大的工夫，他已经去灌了几次水了。
　　 “你也饿了哈？”我有些明知故问。
　　 “你不饿呀？”他这样回答我，“老实告诉你老兄，我是第一次干抬石头的活路，不得行，晚上回去要告诉我妈，早上的稀饭要多掺点红苕了。只是三碗稀饭抵不住的，时间长了要影响身体。你家早上也是红苕稀饭哈？”
　　 “不吃红苕稀饭还能吃啥？你没有听人家说过呀，‘在南充城，你站在西桥河，听得到半城都是喝稀饭的声音。’”
　　 “嘿嘿，就是，我也听说过的。上学的时候也饿，但没得这么狠。”他笑了笑说。
　　 在开始抬新一块石头时，我悄悄地把抬绳朝我的这边挪了半尺。
　　 “胖处长不是说了，要给我们报抬工的定量吗？那下个月我们的定量就是四十二斤了。怎么着也得要让我们早上吃饱呀。”
　　 “说是这样说的。但不晓得办得下来不。”我担心地说了句。
　　 “真的办得下来，那早上就该吃干饭！”他说得有些激动起来。
　　 与其他的人相比，我是幸运的。在这个工地所有的打工者中，除去两个报社的职工家属之外，我是住得最近的。这里离家只有五六分钟的路程。中午都可以回家去吃饭。而那些打工者都只能吃从家里带来的饭菜。这是夏天，吃冷的也可以。但到了冬天呢？或许人们都没有想那么远。现在离冬天还早，也许到了冬天，这个工地就完工了；也许到不了冬天，人们就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常换常新，这就是打临工的人的常态。当下班的铃声响起，人们会就近找个地方坐下，享用自己带来的午餐，而我已经行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这样，每天中午，我都能和家人在一起吃饭。
　　
　　 四
　　 站在那台自制的吊车前，一手紧握着操作杆，一手控制着电机的上扬下行的旋钮。一块块打制好了的卷石就从我的手中从地面吊下去，砌在防空洞的两侧及顶上。
　　 这台土吊车是整个人防工程工地上唯一的一种机械设备。它的构造也很简单，就是报社的机修部门自制的。听那些石匠说，在没有这个吊车前，防空洞砌拱的时候，就得要由抬工抬着石头上拱架。那个时候，路是用跳板搭起来的，走在上面颤颤巍巍的，那才叫做险。现在有了这个吊车，好多了。我非常相信这一点。
　　 此刻，我挺胸收腹地站在吊车旁，身上披着的那块劳动布的“披风”在风的吹拂下，朝后扬起，有一种帅帅的感觉。这块披风一样的布是专门为我们抬工发的，因为我们要承担防空洞挖土的任务，站在数米深的坑里挖土，那些泥土难免要落得一身都是，有了这件“披风”，就能遮挡一些。
　　 喜欢这样的操作，无论是石头、泥土还是建筑所需要的材料，在吊车的手里都显得那么驯服，它们不再沉重，相反却变得轻盈可爱。我的那些抬工伙伴则忙着将卷石抬到吊车的边，并负责将钢丝绳给它们套上。
　　 操作这个吊车并不难，我几乎没费力就掌握了要领。其他几个伙伴就不行了，他们操作起来，总是有些吓人，要么用力过猛石头移动太快，要么又放不到位引得下面的石匠大声呵斥。于是，在很多时候，我就成了这台吊车的司机。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聚精会神地站在吊车的前面，就像是一位真正的货车司机，驾驶着自己心爱的车辆在道路上行驶。
　　 当然，如果每次都是我来操作的话，会让抬工伙伴心生芥蒂的。我就把操作的要领告诉的大家。无论吊什么物品，开始的时间，都要“点”几下，具体地讲，就是短暂地接通电源，让吊绳只朝上动一点，点过几下后，再让它全速运行。没过多久，大家都掌握了要领，于是就换着班操作了。
　　 吊车成了我们工作中最好的伙伴。每天早上一上班，我们都要按照工地上的要求，检查它的运行情况。让它只挂着那个运土的大木箱上下运行几次。年轻人精力旺盛，胆子也大。在需要下到防空洞工地下面操作时，为了节约时间，我们也经常“坐”吊车朝下去。双手吊在那个硕大吊钩下，由操作者把人放到下面。每每此时，那些小工就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们。小工大都是女性，她们宁可绕很长的道经过修好的防空洞下到工作面，也不敢坐吊车下去。
　　 今天小王显得有些沮丧，失去往常爱说爱笑的天性，趁着我们在一起抬石头的机会，问了问他，他说是受了石匠的“洗刷”。
　　 “洗刷”是我们这里的一句土话，意思和“奚落”、“挖苦”差不多。我又问：“他们洗刷你干啥？”
　　 “他们说我们几个就是‘爹不痛妈不爱的东西’。”
　　 “哦？这么说这里面还有我的事了哟？”
　　 “是呀，他们说，在他们农村，娃儿也是要满了十八岁才去干重活路，不像我们……”
　　 “就为了这事呀？这话也没有啥呀，你不会告诉他们呀？这只能说明我们城市的娃儿比你们农村的有志气！”
　　 小王一听，脸上开始阴转晴了，说道：“你说的还真是这么回事。我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的话呢？”
　　 我朝着小王笑了笑。
　　
　　 五
　　 当这段防空洞所需的最后一块卷石吊装到位后，并进行了必要的保养后，就要回填了。回填所需要的土就堆放在一旁，那是前些日子挖出来的。回填工作也需要吊车来出力，两个木制的大箱子从底部开门，装满后就吊到需要土的地方，然后将下面的锁扣一敲，那些泥土就填了回去。两个木箱一上一下，轮流盛土，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接下来的就由那些小工们把泥土弄平整，等着这段地方全铺了一层厚厚的泥土之后，就得要夯实了，于是，打夯就成了必须要进行的工作。
　　 打夯的时候，是要唱打夯歌的。这个时候，就得要有一个人来领夯，他唱一句，大家就和一句，和的歌有专门的词，不用编，不外就是“咦呀嗨”之类的词。但曲调悠长，也很好听。不唱歌的夯称为打哑巴夯，而哑巴夯那是很累人。
　　 这批小工虽然大都有打零工的经历，却没有人会领夯，于是，工地负责人就专门找了个石匠在边上，一边打石头一边领夯。夯歌的曲调很简单，只有几句，但歌词就不简单了，石匠往往都是即兴表演，把眼前看到的或生活中常见的事物，现编成词，再唱出来。这些唱词许多都带着诙谐的味道，当然也带着些“荤”的味道。更有甚者，就把过路的行人都编在了唱词里，连讽带骂的。这批小工中，有不少年轻女子，也有趁着学校不上课出来挣得钱花的学生妹儿，对这类的唱词，听着就脸红，更别说要去和了，大家都闷声不语，这情景与打哑巴夯并无二致。
　　 不知是谁说了句：“曾娃儿的声音好，就让他来领夯吧。”
　　 工地负责人姓黄，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他也对那些带着荤味的夯词不满，听人这么一说，还真的把这事交给了我。夯我打过，对时下流行的夯歌都会唱，却没有领过夯，更没有现编过夯词。但一看到那些年轻的小工们期待的目光时，就答应了下来。不就是把所见到东西编成词唱出来吗？由我来领夯，是不会让那些年轻的女子难堪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这个工地就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一个少年抬工边干着其他的事情，边领着夯，把这项工作给顶了下来。当然，遇上事情不太多的时候，我也会直接参与到打夯中。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很快，一个月就过去了，到了发工资的时候。这天上午一上班，人们的脸上就都洋溢着欣慰的笑容，一边干着活，一边等着总务处通知自己去领钱。
　　 我的心也同样很激动。这一个月连一天都没有休息过，就是下雨天，也在防空洞已经修好的地段做着辅助和准备的工作。按照当下抬工的待遇，这个月的收入可观。想着这些钱拿回去后，能让家庭的生活得到明显的改善，心头就有一股暖流在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