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早饭，祥良晖跟父母说：我要去永顺一趟，看望一下老师们。
　　 是呀，去看看吧。黎彩云非常理解儿子，深情地嘱咐说：不能忘记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
　　 父亲祥钧谊给他借来了表哥家的飞鸽牌自行车，祥良晖骑上，十五里远的乡村土路，虽然不那么好走，也很快就到了。
　　 公社文教助理宋锡闻老师正准备要下乡到红星小学去办点事，刚走出办公室，见一个威武英俊的年轻军官来在自己的跟前，很是惊异。
　　 宋老师您好！祥良晖一边问候宋老师，一边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军礼。
　　 哎呀呀！这不是祥良晖吗？宋锡闻仔细打量一下，很快认出了这个几年未见面的学生，高兴而又有些激动地说：哎呀，出息了！出息了！当了大军官了！好啊！好啊！真是太好啦！来来来，快进屋。
　　 宋锡闻把祥良晖迎到自己办公室，沏上茶水，师生俩便唠起了这些年的变化。祥良晖向宋老师汇报了自己当兵这几年的经历，然后深情而恭敬地说：宋老师呀，都是在自己读书的几年中，您和老师们对自己恩深似海的帮助教育，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时，是您随时随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和嘱咐，才使自己在从来未经历过的风浪中没有做出出格越轨的事情来。
　　 宋锡闻老师见到祥良晖一身笔挺的军装，威武的形象，高兴地赞扬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自己的努力也很重要。你正处于青春年华，前途无量，今后还要坚持不懈地努力下去，要尽力为国家为人民担当大任啊。宋老师接着又说：虽然你在部队，家里这边有什么事，你就来信说，或者叫他们来找我，老师我没什么大的本事，学校和教育方面的事情，还能办。
　　 我家倒没什么事麻烦老师，可我们村有个邻居有一件事，我想请老师能否给帮个忙。祥良晖见宋老师言辞恳切，就把吴喜嬛的事情提出来了。
　　 好吧，你详细说说。宋锡闻老师对祥良晖说的这个人看来非常感兴趣。
　　 祥良晖把吴喜嬛如何喜欢读书，读了多少古今中外的历史、文学、哲学方面的书，写了多少读书笔记，完全具备教学能力的情况，给宋老师详细说了一遍。他还拿出吴喜嬛给他写的信给宋老师看：这是她写的字，很端正很美观。如果哪个小学校或者咱们中学缺语文老师，您看她能不能行，如果行的话，就请宋老师帮忙给她安排一下。
　　 宋锡闻认真听了祥良晖详细介绍，看了吴喜嬛写的钢笔字，非常高兴，当即爽快地说：正好中学缺一个语文教师，选了半年也没选着合适的，现在找了一个人在凑合着代课呢。可他忽然纳闷了：奇怪呀，全公社具备初中以上学历者的名单我这都有，怎么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呢，看来兰花甸还真个藏龙卧虎之地呀！
　　 宋老师，有两点我得跟您特别说明一下，一是她不是初中毕业，是小学六年级毕业。二是她家成份高一些，是地主成份，不过，她爹妈都去世了。她有一个哥哥现在柴店公社，是个中医。她今年25岁，还孑然一身。
　　 你说的这两条，还真是个事。宋锡闻有些犹豫了，过了一会儿，他有些迟疑地说：成份问题，应该不大要紧。可是，这个小学六年级毕业，文凭的确是低了点，就是不知道她的实际文化水平真的能达到什么程度，是否真的能够胜任教师工作。他又想了想：那样吧，我们先出一张卷子考考她，看她答得怎么样。如果答得可以，就先到中学代课，试用一段，试用可以了，再解决下一步的问题。
　　 那可太好了！宋老师，那就拜托了。祥良晖听说宋老师答应考一下，心想，吴喜嬛应该不怕考试的，如果真的考试不合格，那么自己也算尽了心，吴喜嬛也不会感到遗憾的。祥良晖此刻心情很是激动，他问宋老师：您准备安排什么时间考试呢？。
　　 宋锡闻老师知道祥良晖是他带的班级里最优秀的学生，特别喜欢读书，还是班干部，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文革中，每到关键时刻，遇到关键问题，祥良晖都请教自己，正是在自己的指点和帮助下，他才在那疾风骤雨中没有出现任何闪失。现在，祥良晖已经成为军队的干部了，各方面都逐渐成熟起来了，他相信祥良晖推荐的人肯定是很优秀的。可这个女孩的家庭成分有些高，这事必须向公社书记汇报，自己不能擅自做主。
　　 宋锡闻找到了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钟光明，向他汇报了兰花甸女孩吴喜嬛的相关情况，以及准备考核录用她到中学任教的想法。
　　 钟光明书记当即表态：她是一个地主子女，又不是地主分子，再说她父母都去世了，还以此牵连她干什么？你们考核吧，只要水平达到了，该用就用。当钟光明听说吴喜嬛是兰花甸老支书祥钧谊的儿子祥良晖推荐的时，他想起了六年前他们公社领导去兰花甸劳动的情形，若有所思地说：祥良晖那个小伙子，是个很不错很懂事的年轻人，他当兵去了，在部队发展起来了，他要是不去当兵，咱们中学和公社也是可以用的。接着他又说：祥良晖很像他爹祥钧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呀。
　　 拿到了“尚方宝剑”的宋锡闻，为了慎重起见，和中学蓝宇涵校长一起出了一套题量很大难度也比较高的语文卷子。国内的，他们在卷子里出了有关李白、杜甫、白居易和苏轼、陆游、辛弃疾以及鲁迅、茅盾作品的内容，甚至把《诗经》、《楚辞》和《纳兰性德》的内容也涉及到了；国外的，他们也故意加大难度，在出了巴尔扎克、莫泊桑、契诃夫、托尔斯泰、高尔基作品的内容的同时，把《荷马史诗》和泰戈尔、马克·吐温的作品内容也涉及到了。同时还出了两道哲学方面的题，一道是解释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道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内容及其来源。笔试的结果，吴喜嬛竟然打了85分。
　　 这个结果，使宋锡闻老师很是震惊：这个阅历和知识面，不要说教初中，即使教高中也应该没什么问题。在此基础上，宋老师又和中学蓝校长一起听了吴喜嬛的试讲，内容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吴喜嬛从作者简介、作品背景、主体思想、段落大意到名词解释，都讲的比较清楚比较准确，最后还留了两道作业题。
　　 吴喜嬛的这些表现，宋锡闻和蓝宇涵极为满意。蓝宇涵私下给宋锡闻说：不瞒你说，涉及到的那些外国文学作品的试题，我答起来都挺费劲。据我所知，咱们学校现有的语文教师，论知识面没有一个能与这个吴喜嬛媲美的。
　　 宋锡闻把对吴喜嬛考核和考试的情况再一次给钟光明书记汇报了，得到公社党委领导同意后，决定让吴喜嬛立即到中学报到上班，暂时负责教初中一年两个班的语文课教学工作。
　　 祥良晖没有想到，他的建议宋老师如此重视，而且仅仅经过不到一星期的时间就全部办妥当了。吴喜嬛去学校报到那天，是他陪吴喜嬛一起去的。为了感谢宋老师和蓝校长对吴喜嬛的知遇之恩，祥良晖以吴喜嬛的名义请宋老师和蓝校长在公社街里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
　　 当蓝校长有些疑惑地问起祥良晖与吴喜嬛的关系时，祥良晖大方地指着在坐的吴喜嬛说：她是我的村邻，比我大两岁，是我的姐姐。我们俩都喜欢读书，是文友。在读书方面，她比我读的书多很好，应该是我的老师，我所以要向你们推荐她，是因为我觉得，这是对学校和她个人两利的事。一方面学校缺少这方面的人才，一方面这样有知识有智慧的人不能得到发挥，又是个浪费。记得我读初二时，老师特别缺，给我们讲历史课的一位姓姜的老师还是个嗑巴，说一句话断成三截，重复四遍还说不完，我们做学生的在下边听着都急得冒汗。现在要感谢宋老师和蓝校长的知遇之恩，即便吴喜嬛算是个千里马，没有两位伯乐也不行啊。我敬两位老师一杯酒。
　　 吴喜嬛有些激动又有些腼腆地说：我非常感谢两位老师对我的信任。说实在的，我是读了些书，可论知识论经验论能力，我都很欠缺，尤其是教学方面，我还几乎都是零的水平，我的学历也不高，才是六年级，说出来让人家笑话。另外，我家的……
　　 别再说了，吴喜嬛老师。宋锡闻接着吴喜嬛的话说：你这次被聘用，多亏祥良晖的极力推荐。当然，我们也考察过了，我和蓝校长认为你基本上可以胜任，才决定聘用你的。我知道你想说你家的成份，这个事情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公社党委钟书记已经明确表态了，你的家庭成分不影响你的工作安排。你就集中精力把教学工作搞好，别的不用想那么多。宋锡闻这时已经称吴喜嬛为老师了。
　　 蓝校长因为找到了吴喜嬛这样一个有水平的教师，也很兴奋，他对吴喜嬛说：至于你的学历问题，这个你放心，我们历来是不唯学历唯能力不唯文凭唯水平。将来有机会，我们会安排一些教师到教师进修学校进行深造学习，不会老是让你停留在小学六年级的文凭上。
　　 吃过午饭，祥良晖回到了兰花甸。吴喜嬛去学校报到去了。
　　 蓝校长与宋老师边走边说：你这个学生真的挺优秀，单凭他这么用心推荐一个无亲无故的村邻，一个文友，就足以看出他是一个心地善良品行端正的人。此人应该是前途无量啊！
　　 吴喜嬛去中学报到后，晚上回到了家里，吃过晚饭，天渐渐黑了下来，她拎着白天在公社供销社买的两个水果罐头和两盒槽子糕，来到祥良晖家，一是看望老书记和祥婶子，二是感谢一下祥良晖给她办成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黎彩云见吴喜嬛提溜着东西来，便嗔怪她不该花那个钱，接着夸奖吴喜嬛说：咱们家这儿方圆十里二十里可能百八十里地，也找不出喜嬛这么好这么爱学习这么有文化的女孩子。她又对儿子良晖夸赞地说：你这个事做的对呀，积德呀。
　　 吴喜嬛不好意思地说：婶子太过奖了，我其实也不会什么，全仗良晖兄弟帮忙了。
　　 这个忙该帮，这个忙该帮。黎彩云对吴喜嬛能当上教师，比自己家得了什么喜事还高兴，她扯着吴喜嬛的手，用爱抚而赞佩的眼光瞧着她：要不是就屈了我们喜嬛姑娘这份材料了。
　　
　　 二
　　
　　 在屋里唠了一会儿后，祥良晖说：喜嬛姐，咱们到外边去走走吧。
　　 祥婶子也非常赞成，乐呵呵地说：去吧，你们出去溜达溜达，说说你们年轻人的话儿，唠唠你们年轻人的嗑。
　　 吴喜嬛点点头，说：婶子，那我们出去了。祥良晖和吴喜嬛两个人来到屋外，走出村子，来到村东林带间的小路上。
　　 这林带是祥钧谊任兰花甸支部书记的时候，响应国家关于建设三北防护林的号召，栽下的东北白杨树。村周边每条道路的两侧都栽上了，每侧四行，三米间距一棵。田地间每隔上一定距离栽上四行，实现了林网化。全村共植下10万多棵，加上院前屋后的，总共有12万棵。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今20多年过去了，这些大杨树都长到有十几米了，高的已经有20米了，成了参天大树了。这些高大茂密的林木，像严严实实的屏帐一样，把农田围得天井一般，风天挡风，旱天挡光，还能护墒保墒。人们劳动累了热了，就躺在林带里歇凉休息。这些树木已经成材，它随时都可以变成金钱财富，给乡亲们换来新的生活。
　　 九月中旬的夜晚，大地里庄稼正在做最后的成熟。随着微微晚风的吹拂，飘来玉米谷子大豆高粱那清新的芳香。农历十三的月亮，也已经圆了起来，平原的天空，无遮无拦，一轮明月盈盈的亮亮的，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他们走在林间小路上，由于高高的杨树枝叶的遮挡，月光透过杨树枝叶，斑斑驳驳地投到林间地面上来，柔和如水，美丽如画，格外的富有诗情画意。
　　 祥良晖和吴喜嬛，小时候曾经不知多少回在这些林带中玩耍。此刻，他们回忆着那些仿佛就在昨天的儿时往事，心中涌起无比甜蜜的涟漪。
　　 吴喜嬛像小孩一样，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欢快地说：良晖，你记不记得那年春天，咱们在这里采野花，刚开放的山茄子花儿，紫嘟嘟的，可好看呢。还有那蒲公英花儿，娇黄娇黄的，那么可爱。那天你没有我采的多，我眼馋你，你害羞的哭了，我还给你好几朵呢。
　　 那时咱们还小呢。祥良晖也陷入了甜蜜的回忆之中：那时我们还没上学呢，那年夏天一次雷阵雨后，我们来这片林带里采蘑菇，那蘑菇雪白雪白的，我们都采了一小筐，乐得什么似的。在往家跑的时候，你忘了你摔了个仰八叉，把一小筐蘑菇都撒到了泥地上，你还摔了一身泥，把你妈给你新做的一件白底蓝花的布衫都弄得泥里千秋的，你当时心疼那件新衣服，哇哇大哭。是我安慰你，不要紧，衣服脏了可以洗干净。我把你扶起来后，还把我筐里的蘑菇分给你一些，然后咱们一起回家了。
　　 吴喜嬛怎么也忘不了那件事，便说：那件事怎么能忘呢。良晖呀，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说着，两个人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秋天他们来这里搂树叶，边搂边和秋蝴蝶戏耍……冬天他们来这里打雪球、套野兔……林带里充满着无穷的乐趣。那时，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忧无虑。此刻他们都已经变成了成年人，要谈论的更多的自然是成年人的话题了。
　　 他们徘徊在这条无比熟悉而又无比温馨的林间小路上，祥良晖讲述着自己当兵这些年他们部队如何贯彻上级关于开展千里野营拉练的指示，在辽东半岛进行野营拉练，在农村住在老百姓家中，他们给房东老大娘家挑水扫院子劈劈柴，房东大娘给子弟兵烧炕烧开水焐被窝，便每每也想起自己的母亲……讲如何扛170斤炮弹爬山坡，如何打坑道劈石头时手骨被铁锤砸裂……讲如何乘坐船艇在大海中执行任务遇到狂风巨浪出现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