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穿着红棉袄，扎着两只麻花辫子，欢快而轻盈的就如一只春天的燕子，在小院子里出出进进，忙碌着。她先将一只雪白色的盘子，用水冲了一冲，又用衣袖猛劲儿地擦一擦，快步来到一只大号的水缸面前。
　　 缸是老旧的颜色，斑驳的样子，暗淡油亮的光泽，古董似的。她揭开上面的盖子，立时，一股股清冽的酒香裹着酸甜的野果子香，好似一条蛇逶迤出了缸沿儿，直往人的肺腑里钻，醉煞人呢。她伸手拿过一只水舀子，踮一下脚尖，翘一下包鼓鼓的小屁股，就是一舀子。再看看舀子里红红的野果子，早已醉好了。正是好吃的时候了，红红的鲜亮颜色，剔透而玲珑，酒醉的习习香气，别说是吃了，看上几眼也要醉了。
　　 她小心翼翼端着，一只手儿伸出来，捏着一颗醉果子的把儿，捏起来，慢慢放到嘴里，边吃边自语着：“哇，好好吃呢，酸溜溜甜丝丝的。仙果子也不过如此呢，这就端给穆彬吃去。”话一出口，脸儿也就红了，那红红的脸蛋，也好似红红的醉果子，红艳艳得惹人怜爱。
　　 说话的不是别人，她叫雪花，住在这花盆窑屯子里。这花盆窑屯子，是又偏远又荒凉，好处就是依山靠水的，风景好空气也好。山里人，也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呗！住习惯了，日子久了，倒也不觉得苦了。
　　 这山里到了夏秋季节，各种野果子有的是，什么山丁子、山梨、山葡萄、臭李子、山里红等等，应有尽有，就是一点孬处，留不住，咋办呢？当然，有人会想出办法的。究竟是谁第一个想出办法的，也无处查证了。那办法就是，先买来几斤酒，再找出一只大缸，把果子放在大缸里，按比例倒上酒，再封好缸盖子，一定要密封好，不要空气进到缸里。就这样，等上一段时间，待到打开大杠的盖子时，一股股醉人的酒香与野果子香扑鼻而来，直往心腹里钻呢。
　　 一般情况下，秋天采来野果子后，吃不完，那么各家各户都会醉上一大缸。冬天，雪花一飘，大雪封山，水果真是很难见到了，就吃这醉果子呢，好吃极了。
　　 话好似扯远啦，咱们回头再说说这雪花。说起她，十里八乡都认识，她是咱们花盆窑屯子的村医。据说，她的爷爷辈儿会针灸，会开药房子，是给人医病的。雪花爹倒是没有继承这一行医行业，反而到了雪花这一辈儿出了个会行医的雪花。雪花从小喜欢读医书，跟着爷爷到处去行医。后来，爷爷下世了，雪花也就在屯子里安定下来，在村诊所里帮着拿药打针，坐诊的是一位老先生，姓胡，年纪与雪花父亲差不多的年纪，也曾跟着雪花爷爷学过医，给屯子里屯子外的人医病。虽说大病还得上医院，但一般的大小病也都能治，十里八乡的都来这里瞧病。
　　
　　 二
　　 这不从城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小青年，也就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他叫穆彬，人长得帅气不用说，还有文化呢。可是再有文化，到了农村，也施展不开的，这不就在村子里干些农活，一天到晚累成了狗似的，一副没情没趣的样子。不过呀，他吹着一曲好笛子，那声音，婉转如碎玉落入银盘，悠扬如三月飞絮，似飞花飘飘，似流水潺潺，真是把一颗少女的心给吹暖了。
　　 据说穆彬父母亲都是高干，要穆彬来农村也是锻炼一下，走个过场的，最终还是要回到城市里去，绝对不会留下来的。因此，村子里有姑娘的人家都嘱咐自家姑娘离穆彬远点，不要招惹出什么情感来，那是靠不住的，最后吃亏的总是女孩子家。村庄里大白梨经常的一句话：“那穆彬一拍屁股走了人，是不是呀？呵呵。”
　　 雪花端着醉果子往穆彬新搬的住处走，天空的雪花曼妙着，不知什么时候就飘下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一飘，屯子里的屋子树木都落了薄薄的一层，好似轻纱幔帐，整个屯子都似被轻纱笼罩在梦里似的。她正出胡同口，刚好遇见三婶和大白梨嫂子在路上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边走着。大白梨说：“三婶呀，昨晚着火了你起来了没？那大火怪吓人的呐，这把我小心脏给吓得，扑通扑通好似受惊的小家雀儿。”
　　 三婶赶紧神色紧张地说：“不知道呢，我家离着远，还是早晨才知道的，咋回事呀？”
　　 大白梨赶紧说：“还咋回事呀？就那个新来的姓穆的小青年，啥也不懂，就知道瞎捣鼓，烧炕拼命地烧炕，给房子也烧着了……”
　　 没等大白梨说完，三婶又问：“哎呀妈呀，伤着人没？重不重呀？”
　　 “那能伤不着嘛，那火烧的，半个天都映得火红火红的。听说是伤得不轻嘞，还有那惊吓肯定不小。”大白梨比划着说着。
　　 早起的村人也都拢过来，问着问那，打听事儿呢。
　　 大家乱哄哄地正说着，大白梨和三婶子一眼看见迎面走来的雪花。三婶子赶紧使了眼色，大白梨立刻停住话头，嘻嘻笑着就问：“雪花呀，这么个大雪天的，端着个盘子，急三火四这是哪里去呀？”一句没说完，三婶子也说：“是呀，还端着一盘子醉果子，给谁吃呀？不如先给三婶子我吃吃吧，这几天婶子我呀，正感冒咳嗽呢。”
　　 雪花本不想说什么，可是三婶问又不好不回答，就故意玩笑说：“三婶呀，你感冒了，我有药呀，吃什么果子呀？回头你到我诊所那里，我给你拿感冒药哈，这会儿，我忙呢。”
　　 “哎呦喂，怎么说话呀？吃药能管什么？三婶子这得的是馋病嘞，连胡大夫也开不出药方来的，是不三婶子？呵呵。”大白梨总是比别人会说话，她说着话，眼睛骨碌碌转着，正犯嘀咕呢：这里面一定有事呀？可是，又是什么事儿呀？这雪花，风天雪地的会给谁送果子吃呢？
　　 大白梨还想说什么，雪花哪里顾得上与她们闲聊片子，说了句：“怪冷的哈，不多说了，我先走了，真要是感冒咳嗽，别耽误了，回头去我那哈，我现在忙着呢。”说着这话，她就一溜烟儿地溜走了。
　　 三婶子对着雪花喊着：“雪花，婶子和你开玩笑嘞，你慢着点，小心脚底下，雪地滑着嘞。”
　　 三
　　 雪花应了一声，早已没了踪影。
　　 三婶子和大白梨从后面瞧着，迎面柳奶奶由孙女柳花扶着，走过来，要大白梨给她拔拔罐儿，脖子落枕了。刚一见面，柳奶奶啥没说呢，大白梨就继续说：“柳奶奶哎，啧啧，我还没说完呢，昨晚着火了，就是刚来的城里小年轻的姓什么来？”
　　 “知道呢，雪花救了那小子，柳花爹在村上治保主任，啥不知道？”柳奶奶翻愣一下眼睛不屑地说着，一手揉着脖子，一手拄着拐棍。大白梨就明白了，这是要拔拔罐儿来了。
　　 “哦，这样呀？都睡得迷迷糊糊的，她雪花在哪里？咋知道的那么快呀？”大白梨嘻嘻笑着。
　　 “白梨嫂子，除了赶巧了，还有什么？这都不知道？”柳花说道。
　　 大白梨一笑：“柳花，你就傻吧，鬼才信嘞。呵呵。”
　　 三婶见柳奶奶要去大白梨家把拔罐儿，就想自己走了，口里却说：“还有这事儿，我真是睡得太死了，啥也没听到。”
　　 “怕是你三婶子听不到的事儿多着呢，呵呵。”大白梨笑着接过柳花，她扶着柳奶奶往家里走，“看来你老人家是实在忍受不住了，要不这早就往我这里来了。”大白梨边说着话，边和柳花一边一个搀着柳奶奶往家里走去……
　　 正是早起做饭的时候，村里人都忙着做饭呢，很快家家户户的房顶上的烟囱里就飘出了烟儿，白白的雪花飞舞着，淡青色的烟儿好似云彩卷儿似的，一股股往外冒着，煞是好看。
　　 鸡儿鸣叫着，狗儿也偶尔叫几声，还有牛呀羊呀偶尔也哞一声咩咩几声的。这山村就在大山里，绵延着周围的都是大山，冬天一下雪，四周山林还有山都覆盖上了雪，白茫茫的连绵不断，围拥着小小的山村。
　　 山村里，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安闲。没什么大事儿，都是些琐碎的事儿，无非东家媳妇生孩子了，西家儿子老大不小没有处对象呢。谁谁和谁谁好上了，谁谁和谁谁打得不说话了，嘻嘻，呵呵，都是些闲话。这不因了昨夜的一场火，话题就多起来，个个都谈论着，有说吸烟引着火的，有说烧炕烧的……
　　 这说的就是穆彬，平时还有两个小青年一起住的，冬天了，那两个嫌天气太冷去自家亲戚家住去了。穆彬大城市里来的，离家远，也没有什么亲戚，就只好一个人住在宿舍里。
　　 再说雪花吧，因为昨晚她住在诊所里，没有回家，夜里起来起夜，看见窗子映得火红，心里当即就是一惊。赶紧穿好衣服跑出门来，看见火苗子一窜老高，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冬夜里格外惊人。雪花一看，原来是穆彬宿舍的方向，就急急火火冲向了穆彬宿舍里，什么也不顾了，进屋就寻着穆彬，嘴里喊着：“穆彬，穆彬，你在吗？在哪里呢？”
　　 睡梦中的穆彬迷迷瞪瞪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好似在做梦，好似在梦里周游世界，又好似被谁掐着咽喉，喊也喊不出，说也说不出，人已经是半昏迷状态。
　　 幸好雪花来得及时，她寻到穆彬，已经顾不得什么，就将穆彬背起来，从大火熊熊的屋子冲出来了。她们刚一离开，烧塌的屋子就轰然倒了下去，屋塌墙倒，屋梁像烧红的铁棍一样冒着火星，红红的一大截子，轰然间砸了下去。
　　 雪花边回忆着昨晚的一切，边来到了穆彬新的住所。
　　 一推门，看见穆彬躺在炕上，半靠着炕上的一个木箱子，坐在窗下，身上围住被子，有气无力的样子。雪花赶紧炕沿上坐了，侧身现将醉果子放下，先去替穆彬拉了拉被子，掖了掖被角说：“穆彬，你还没有好嘞，不能急着乱动，快躺着。伤处还疼不疼？再给你涂上点药膏吧？”
　　 穆彬的目光有些忧郁，看见雪花突然眼前一亮：“雪花，幸亏你呢，不然我会不会被烧死了呢？我睡觉一向很死，火烧起来，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雪花没说什么，用手试了一试穆彬的头说：“还是很热，退了烧你会好些，有烧伤一定要先退烧，否则呀，会把人烧坏了的。”说完就拿出体温计，给穆彬测体温，这才将一盘子红红的醉果子端给穆彬，“你别动，我一颗颗喂给你，多吃这果子，好得会快些。这是醉果子，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呢。”
　　
　　 四
　　 穆彬早就看见雪花端着一盘子红红的果子进来了。外面飘着雪花，呼啦啦的就像一群群蝴蝶到处翩翩飞着，雪花围着红围巾，穿着碎花棉袄，扎着两只小麻花辫子，就好似一只春天的燕子一样，轻盈而欢快地飞进了他破旧的院子。
　　 这是临时的一家住户的旧屋子旧庭院子，也是多年没人住了。因为宿舍着火，房梁都烧塌下来了，房子已经不能住了。这天寒地冻的，伸不出手来，屋子也没法修葺，暂且在这里借住，村子里想挨过冬天，春天再修葺屋子，再搬回去住。
　　 穆彬看着一盘子醉果子正发呆，雪花洗了洗手，来到穆彬身边，小心翼翼的，她捏着一只只的红果子把儿，给穆彬吃：“吃吧，这果子凉凉的，又是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吃吧。”
　　 想想在这东北，又是冰天雪地的，哪里来得鲜果子，这就算是好东西了。这些山丁子都醉好了，红红的，好似玛瑙一样，玲珑剔透，不仅看着好看，吃着更加好吃。这不穆彬刚刚吃了一个这醉果子，就真得醉了似的。他心儿突突乱跳，眼睛盯着雪花儿看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脸儿不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而是东北姑娘特有的白里透红的一种白，嘴唇儿红艳的也如这醉醉的红果子，不由自主地翕动着，一张一合的好似一双栖定的蝴蝶儿的双翅儿，颤颤，微微，说不出的一种情愫就在这咫尺之间。
　　 雪花，在专注地一个果子一个果子喂着穆彬，猛一抬头，一双眼刚好与穆彬相遇，立时，心儿也像小鹿撞，好似正触动到了那一根弦上，心儿怦然一动，脸蛋火辣辣的，不由地低下头去：“穆彬，你看什么呢？”
　　 “看你呀。”
　　 “我有那么好看吗？”
　　 “当然，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真的？”
　　 “真的，若要撒谎，嘴上长疔。”
　　 “那么轻易就发毒誓干嘛？你说真的就是真的，我信你呢。”
　　 雪花儿在窗外呼啦啦飞舞得更加欢快了，穆彬感觉很幸福，真是因祸得福呀，他心里想着。雪花在屋里屋外为他忙着，她将穆彬的被子都拆洗了，还有衣服，洗好了就晾在屋子里火墙边上，她想让被子干得快些个，好给他做起来。冬天，需要盖厚些的被子，何况大火后，被子也烧得半头囫囵的。现在穆彬盖着的，是雪花从家里拿来的，铺着的是村里村部的。
　　
　　 五
　　 穆彬看着雪花，不由地说：“雪花，你劲真大，尽然能把我背出来，当时，我都被熏得迷糊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要不是你救了我，我现在说不定见阎王了。”
　　 “说什么呢？哪有那么容易见阎王，神仙会保佑你的，还要你建设新农村嘞，咱们村子里不能没有你的。”
　　 “是咱们村需要我，还是某某人需要我呢？呵呵。”
　　 “刚刚好了，就嘴贫了，不理你了呢。”
　　 “别呀，千万别，你要是不理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呢。”
　　 “又说狠了，能不能不胡说，真是的。”
　　 雪花娇嗔着，那样子，更加动人可爱。穆彬看着，心里喜欢着，此刻他半躺着，自己捏着醉果子，慢慢吃着，心儿早融化成一滩水，柔柔的，醉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