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知道娘的梦吗
　　
　　 这也许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孩子。你的嘴唇有点紫，身子有点抖，拉过直板的长留海粘了雪也飘不起来了。你穿得太单薄了，孩子，夹克丝棉袄已经够单薄了，你还要敞着怀，不上拉链，贴身只穿着一个低领子的秋衣。这穿法要放前几天也不为过火，那时的气温近二十度呢，正午时分，娘热得都去掉了棉袄呢，何况你们这些个整日个蹦蹦跳跳没有一刻闲着的十五六岁的孩子呢？你知道吗，孩子？当你穿了这身衣服往娘跟前一立的时候，娘的眼前真的是陡然地亮了一下的啊，娘惊讶，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那泥地里滚爬的儿子像是隔了夜的春笋，突然之间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也算是帅气的小伙子了。你那么朝气那么精神，娘的心也在那一刹那亮了起来，娘含辛茹苦十几年，可算是是把你拉扯大了，你是娘的希望啊，那个时候，娘感觉娘的整个世界都亮了。娘的世界亮了，就因为你的一只臂弯里夹篮球，一只手抹着脸上的汗，站在我的面前说，娘我回来了。
　　 可今天你不会出汗的，现在正下着雪呢，虽然是春雪，那骤然而降的气温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呢，呼呼的风虽不刺骨却也仍会一下子寒了你人的脊骨呢，你怎么还是穿成这个样子呢？记得刚入冬的时候，娘是为你买了新的羽绒服的呀。你忘了吗？那件羽绒服是你最中意的啊，你那些日子天天放学回家跟娘说你们班的谁就是买的那样的羽绒服，当时，娘没敢答应你，那件羽绒服要五百来块呢，你爹是绝对不会给你买那么贵的羽绒服的，娘又不掌钱，不敢随便答应你呀，孩子。不过，孩子，你真的很有福气，恰巧村里的建筑队里急需人手，我就去了，搬砖提泥的活，娘能做，虽然每天早上五点开工，一直到晚上七八点才收工，但娘很开心，因为这一天娘可以挣到三十块钱呢，地里又没农活，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是？眼瞅着入冬了，可娘还没做够一个月呢，娘跟人领导好说歹说人领导给娘预支了五百块钱，星期天，娘请了一天假带你去了县城买来了那件你念叨很久的羽绒服。穿了新衣服，你对着镜子瞅啊瞅了怎么瞅都瞅不够，平日里不爱说话的你拉起了娘的手，小脸红红的说，娘，你真好！你知道吗，孩子？就是那一句话，让娘觉得娘身上那件穿了整整五个冬天的棉衣顿时也鲜亮了起来。
　　 其实，孩子，你知道吗？你那叫攀比，而我们家是没有条件跟人攀比的。你爹的身子弱，不能外出挣钱，我们家的收入仅仅是那几亩田地，刨却投资，创去一家人的开支，人来客往，新友们的婚丧嫁娶，一年也积攒不了几个钱的，可我们还不能不攒钱啊，你没看见吗，邻居们这几年都盖起了两层的小楼，而我们家呢，依然是三间破瓦房，那三间破瓦房比娘的岁数都大呀，在邻居们光鲜的楼房的比照下，它越发显得灰暗了，寒酸了。孩子，打小你和你妹妹都是穿亲戚和邻居们接济的小孩子的衣服长大的呀，小的时候，你不懂得，换了身衣服还挺开心的样子，可娘看着心酸啊。贫穷，让爹娘在人前矮了一截儿，显得卑微，自卑，可娘不想让你和妹妹也一辈子像我们一样因为贫穷而人前卑微，人后自卑，所以，在你懂得新衣服好看旧衣服难看的时候就不再接受亲戚邻居的好意了，娘不想在你们觉得你们是在别的施舍中讨生活的，娘要你们能在人前把腰站直了生活，所以，娘给你买了本不该买的羽绒服，娘的心，你懂吗，孩子？
　　 雪越下越大了，孩子，换上你的羽绒服吧，别冻坏了，冻坏了，要生病的，你要把身体保护得壮壮的，不要像你爹那样。娘省吃俭用地，等将来钱攒够了，毕业了，你长成大人了，咱家也要盖像邻居们那样的小楼，然后娘给你娶个如意的媳妇儿，然后就是能抱上娘的孙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娘一个农村的妇人，没念几年书，什么国家啊，社会啊，人类啊的，娘不懂，娘只懂得这些，娘只懂得孩子就是娘的一切。如果说人人都有一个梦想的话，孩子，你美好的未来就是娘的梦。
　　 可是，孩子，娘这梦刚做了一半，你就给娘惊醒了，你惊醒了娘的梦，那梦就再也做不下去了。
　　 那天，你又拐弯抹角地提醒娘说想要买双运动鞋，还说要什么361度。娘不懂鞋子就是鞋子怎么还会叫多少度，娘只听懂了你吞吞吐吐地说出的那个钱数。娘知道你那攀比的心又来，因为娘仿佛记得前两天隔壁的三儿买的球鞋好像就是什么361度，当时三儿来咱家显摆，娘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鞋子哪点值那么多钱来。当时，娘真的觉得该和你谈谈了，谈谈家里的情况，谈谈你那不该有的攀比，可没想到的是，当娘把一切和盘托出之后，你不是愧悔痛哭而是一小脸一沉扔给娘一句石头一样的话来：我怎么这么倒霉，生在这么个穷家，等我长大了，就给富的人家做上门女婿去，再也不跟你们过这样的穷日子了！
　　 你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呀，孩子，在娘的头上炸响了，娘刚刚亮了的世界骤然间又漆黑一团了。
　　 那农药有多难喝你知道吗，孩子。农药那呛人的怪味儿，平日里，那是闻都不愿意闻的，可是，那天夜里，当你们都睡熟了之后，娘却是一口气喝光了那一整瓶啊，说来也怪，喝了一整瓶，娘都没感觉有多难喝，直到胃里翻江倒海，灼痛得像是着了火，娘知道，那是老辈儿人说的灰飞烟灭了。那时，你爹，你，还有妹妹都睡得正香，娘咬紧了牙关，怕出了声会吵醒你们，娘知道，再挨一挨，就会像病人手术时打了麻药一样，什么痛都不会有了！
　　 一片孝白，一片哭声，你们把娘送出了村子，送到了这里。这里，是一片好大的林子，这里栖息着我们的先人，以前我常常来这里祭拜，如今以后，我将会和他们一样接受你们的祭拜了，孩子！哭吧，孩子，你有多少委屈，多少不甘，多少伤心，娘都知道，哭吧，哭出来心里就不堵得慌了，不然，你会憋出病来的，穿上娘给你买的那件最贵的羽绒服吧，整个林子都白了，雪正下得紧呢，孩子！
　　 娘现在躺屋子是新的，衣服也是新的，可娘的心却依然穿着在家时的旧衣服，在咱家的旧房子里忙里忙外，估算着一年的收入，一年的积攒，想像你将来的媳妇儿，娘的孙子，想像着你长成汉子后，咱家里日渐红火的日子……
　　 不愿过穷日子，是你的梦，可娘也有梦啊，孩子！可娘的梦，孩子，你知道吗？
　　
　　 (附：那场春雪纷纷的时候，正是姨下葬的日子。姨是喝农药自杀的，原因就是孩子那一句话，姨感到绝望的一句话。孩子总归是孩子，孩子犯的错连上帝都会原谅的，姨不明白孩子犯的错就像小出长出的枝杈，是要师长替他们修剪的，姨不明白这个道理，绝望地去了，年轮没画到四十。当时，姨怎么就不想想，家里没有她，日子会更加艰辛啊。写下这些文字，一是悼念，一是希望那小表弟在痛失娘亲之后幡然悔悟，用心生活，让姨生前的梦得圆，以告慰姨黄泉之下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