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痛饮狂歌空度日(随笔) ——杜甫《饮中八仙歌》赏析
我遇见杜甫,不是早一些小学课本里的“两只黄鹂鸣翠柳”,也不是当时中学课本里的“三吏”或者“无边落木萧萧下”之类的,而是当年自己存了好长时间的钱,才以八毛多钱买到手的一本《杜甫诗选》中的《饮中八仙歌》。喜欢它不是由于注释或者翻译精准,说实话,那注释和翻译我现在一点映像都没有了。喜欢杜甫的诗毫无理由,喜欢他的表达形式,喜欢他所写的八个独具特色的人物。
第一个是贺知章。知道贺知章当然是他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在我的映像中,这是第一个写方言对人影响的作家。高中毕业以前一直觉得全中国人们说的都是汉语,相互间都能听懂。走出家乡后才知道我说的是口音很重的地方话,用口语和人交流,在很多地方是非常困难的。贺知章是越州永兴,现在的浙江萧山人,在他的生平里官最大做到秘书监。记载里说他喜欢喝酒,“旷放纵诞”,还自号“四明狂客”。“旷”应该是“狂”,比如说:他说不好当时的“普通”话,应该是长安话吧?一定会说“普通人才说普通话”之类的话。“放”,应该是“放达”,井里肯定不是睡觉的地方,但我喝大了想睡觉,我就在那里睡。“纵”当然是“放纵”,喜欢就去做,管它什么界限、礼制、法律。“诞”是“怪诞”,一口萧山话,听懂是你的福气;听不懂是你的损失。就这个贺知章,在杜甫笔下是: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骑马似乘船”,有好多解释。有人说他是萧山人,那里湖汊纵横,出行几乎是离不开船的。这句就是对他出处的交代。当然也有他们的道理。骑马,只要马不是狂奔,路也还算平,起伏应该有,但幅度肯定不会很大。想想长安天子之都,尽管是在很古老的古代,但路应该还是比较平的,在热闹的路上,狂奔也不太可能。正常情况下,骑马的人一定也比较稳。但骑在很稳的马上,表现得像是在船上,前仰后合的幅度又比较大,那一定也是喝大了坐不住。后一句很关键,应该是实事。老贺有天喝大了,掉到了井里,居然就在那井里睡觉。掉在井里,要是现在,那一定只能准备后事了;而在唐朝,估计站起身来,头就出了井口。所以喝大了的贺知章掉进井里,应该是实事;但在井里睡觉,那估计就是老杜的调侃了。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汝阳”,汝阳王李琎,唐“让皇帝”李宪之子。李宪本来是唐睿宗李旦的嫡长子。按照古人的礼法制度,接李旦班的当然是他。可他在李隆基发动政变,把李旦推上皇帝宝座后,坚持让李隆基做“皇太子”。原因是非常时期,一定要“选贤不选嫡”。这样,李隆基如愿当上了皇帝,对他就格外优待,并且在他死后,封他为“让皇帝”。而这李琎是李宪长子,据说长相非常像唐太宗。在非常的位置,长相又那么非常,尽管李隆基表现得很喜欢他,而这家伙又不是那种几乎没有情商的人,按史书的说法是“性谨絜”,也就是情商还相当高。这样,他那么喜欢喝酒就很容易理解了。上朝前先要喝得醉醺醺的,路上碰到拉酒的车,还会“忘了”上班的路。这人到底有多少演戏的成分?当然,老杜是绝不相信他是在演戏的。他觉得那就是真实的汝阳王,并且这个汝阳王还希望改封他为“酒泉王”。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左相”,左丞相李适之,天宝元年八月担任左丞相,天宝五载四月,为李林甫排挤罢相。在他罢相后有这样的诗句“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就这首诗的后两句,让我感觉到他不是官僚,而是书生。这应该是杜甫喜欢他的原因吧?这人喝酒很土豪,高兴了请大家喝,根本不在乎钱。他喝酒的方式有点像东北人,不是用酒杯而是用水杯。杜甫的最后一句“衔杯乐圣称避贤”就化用了李适之前面的诗句,用现在的话说是“致敬”。这本来是很明白的事,不知怎么却在流传中出现了另一个版本:“衔杯乐圣称世贤”,在注解时,有人把“世贤”和三国时和曹操有关的一个故事联系了起来。那个故事说曹操有一次让人去叫一个文士,恰好那人喝醉了酒在睡觉,问他时他只回答了一句“中圣人”。来人不明白什么意思,回来告诉了曹操。曹操也不懂,不知道他是否怀疑此人在调侃自己,但上班时间居然醉酒不到,收拾他的理由是很充分的。恰好另一个文人在场,他急忙解释。在他们那个热衷于喝酒的圈子里,把好酒(清酒)说成是“圣人”,不太好的酒(浊酒)称为“贤人”。所以“中圣人”一定是说“被好酒所误”。曹操这才一笑置之。按这个典故,那“世贤“就是“世上的一般酒”。这解释当然有些奇葩,也和高兴了就不惜千金的“左相”不相符合。因此,“称世贤”在这里至少按这个典故是说不通的。当然还有更简单的理由,也早就有人指了出来,说杜甫一定不会写出“世贤”这样的词。“李世民”在我们只不过是一个名字,但“世”、“民”在唐朝文人那里却是尽量要避开的字。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宗之”,崔宗之,唐玄宗功臣吏部尚书崔日用之子,他继承了老爹的爵位,官也做到了侍御史。“潇洒”,洒脱无拘束。“觞”,大酒杯。“白眼”,故事是关于阮籍的,说这家伙眼睛能变化。要是朋友来了,他是青眼,“青眼相加”么;要是一般人来了,他是白眼。不知道民间常说的“白眼狼”是不是根据这个来的?“举觞白眼望青天”,连青天都用白眼看,还有什么人能在他眼里?当然这是在他拿到酒杯的时候,也就是说,只要是酒来,他谁都不认。“玉树临风”,崔宗之应该是长相白净,个子也不矮,所以才“玉树”,玉石雕刻成的树。喝醉了站不稳,好像在风中摇摆,“临风”。当然,现在说到这个词,那一定是一个帅帅的小伙,傻傻地站在高处,摇摆的是他的风衣,而他是丝毫不动的。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苏晋”,开元进士,曾为户部和吏部侍郎。“逃禅”,佛教戒饮酒,苏晋长斋信佛,却喜欢喝酒。喝醉了酒,那自然不能参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范传正《李白新墓碑》有这样的记载:玄宗泛舟白莲地,召李白来写文章,李白当时已经喝醉了酒。玄宗就叫高力士扶他上船来见。这个故事还有好多版本,比如说玄宗听到了一首好音乐,想让李白来填一首对得起这曲子的词;或者来了几个外国使者,出了一道或者几道很难的题,别人都回答不了,只好去请李白等等。那时的李白却恰好喝醉了酒,于是皇帝端汤、贵妃捧砚、力士脱靴等等的情节就出现了。说穿了就是编这些故事的人怎么觉得过瘾就怎么编,目的当然是为了吸引无所事事的人更多的关注。老杜在这里讲的也应该是带了一些夸张的这类故事中的“杜甫版本”。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张旭”,唐代书法家,善写草书,当时被人称为“草圣”。“张旭三杯草圣传”,张旭要是喝上几杯酒,那草圣的精气神就降临到身上了。“脱帽露顶”,把帽子取掉,应该是当时的张旭已经秃顶。在达官贵人前,要有礼貌,这穿着打扮也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可张旭要是喝了酒,什么礼节也就没有了。据前人记载,说张旭每当大醉,常呼叫奔走,索笔挥洒,有时甚至会用头沾墨(看到这样的记载,我常常奇怪,难道他会用头去写字吗?)。酒醒后,看到自己写的东西,连他也觉得神异。或许就是这种怪诞的行为吧,他在当时又被人称为“张颠”。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焦遂”,现在已经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了,有人说他平日里口吃,说话不清楚,谁也听不清。可要是喝酒到一定程度,比如“五斗”,他就开始侃侃而谈,和其他人辩论,没有一个人会是对手。这种在平时是这么一个人,可在喝了酒后却好像变成了一个人的人,在生活中也真还不少!
这首诗,八个人,三个人用两句,四个人用三句,一个人用四句,没有一定的规律,各自只要写出其特色就行。在叙述中带议论,议论只藏在个别词里,这种形式应该是杜甫的首创。前人的评论很多,但大体上都是泛泛而论,或许是这首诗表现出来的艺术特色和所谓的“沉郁顿挫”没有丝毫关系吧?但总有人要把作者朝那条路上靠,比如明朝人唐汝询,他就在《唐诗解》发出了这样的评论:“其他若崔之貌、苏之禅、李之诗、张旭之草圣、焦遂之高谈,皆任其性直,逞其才俊,托于酒以自见者。藉令八人而当圣世,未必不为元恺之伦,今皆流落不偶。知章则以辅太子而见疏,适之则以忤权相而被斥,青莲则以触力士而放弃,其五人亦皆厌世之浊而托于酒,故子美咏之,有废中权之义云。”前面的评论大体上都是诗人所表现的,也还算说得过去,而“藉令八人而当圣世,未必不为元恺之伦(假设要是这八人在一个好的时代,那他们就有可以是‘八元’、‘八凯’那样的人物)”开始的议论,就把他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了当时的诗人。
我想,杜甫是“沉郁”,但这只是说他主要诗歌的特色,其实也就是后期诗歌的特点。至于前期,他其实不“沉郁”。他后期的沉郁和所在的时代息息相关,由不得自己选择。
一个诗人写了一篇作品,穿过岁月的长河,流传到了我们手里,我觉得不仅要了解作品的艺术特色,更要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对于我们来说,这件作品表现得好,写出了我们心里想说但说不出来的话,这就是心灵的共鸣。比如这首诗,他笔下的八个人物,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世界的多元和丰富,看到了特定时期的历史画卷,看到了人类的共性和差异,更受到了古典文化的熏陶。
人间最美的遇见,莫过于读诗。
人间最美的遇见,莫过于读诗。
拜读老师佳作,涨了不少见识,感谢老师带来的精彩分享!创作辛苦了。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