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香樟树下(微小说)
白溪是个遥远的小山村。村口有一棵一千零一岁的香樟树。香樟树下,是老白头的家,还有一座三孔的石板桥。
下午,老白头领着孙儿白灵坐在桥头的八角亭上看水。是六月的天气,又闷又热,刚下了一场很大且持续许久的暴雨,溪水的颜色不再清白,黄浊了。老白头姓白,名水生,年且七十,一脸铜色,头发乌黑黑的,一点也不白。他时任白溪村党支部书记,是个在解放前就入党的老党员。
雨终于停了,山洪像一群暴戾的野马跃上桥面翻滚咆哮着。
“爷爷,今天的水真大。”
“是呀,这水都打桥背了。”
“来了!来了!爷爷,水里漂来了一只大南瓜,咱们把它捞上来吧。”
“南瓜不值钱,算了,要捞就捞值钱的东西。”
“什么东西值钱呀?”
“木头,竹子,棺木,被子。”
“捞上来的东西,都归咱家吗?”
“不,咱们把它们捞上来,要归还给失主,不义之财咱决不能要。”
“来了!来了!”突然,白灵又叫道。
“什么来了,在哪呢?”老白头搭帘朝水中望了望,惟见浊浪在翻腾。
“在桥那边。”白灵说。
老白头顺着白灵手指的方向望去,当真,桥那边来了一个人。是一个挑贩,头戴草帽,脖挂毛巾,挑着一担篾篓,来到了桥边。
“爷爷,他会过桥吗?”
“不会,水这么大,除非他不要命了。”
但那位挑贩就是不要命,他挑着重重的担子,居然踉踉跄跄地上了桥。
老白头急了,连忙朝对岸摇手喊道:“对面的客人,水太大了,不要过桥,你还是先歇歇力吧!”
“不要过桥!不要过桥!”白灵将双手撑在嘴边,成喇叭状,跟着喊。
水似猛虎,惊涛拍桥,浪吼如雷。也许是水声太大了,挑贩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径自挑着担子摇摇晃晃地往桥上走。
“不好,要出事了!”老白头自语道,几个箭步就冲到了溪边。
他的话音刚落,果然出事了。一个浪头像狂怒的怪兽般朝挑贩猛扑过来。挑贩来不及喊一声救命,便连同担子一道坠入了湍急的洪流之中,成了一条在狂涛中挣扎的鱼。
当挑贩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老白头家中的竹椅上,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香樟树弥漫的香味。他很快就知道,是老白头救了他,同时捞上来的,还有那一担装满海货的篾篓。
挑贩是海边人,四十出头,精瘦精瘦的,为了图个鲜,急着卖个好价钱,才不惜冒险过桥。当晚,他宿在老白头家。他的篓子里有鲜黄鱼、咸鱼鲞、水龙鱼、紫菜和虾皮,他拿出来叫老白头烧着吃。
老白头说:“这可使不得。”
挑贩说:“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有啥使不得,这担海货是你的了。”
老白头说:“一码归一码,救人是应该的,我们白溪人,只讲道义,不图回报。你如果真的过意不去,就给我一条鲜黄鱼吧,我拿番薯丝跟你换。”
说罢,老白头去盛了一蒲瓜瓢番薯丝。挑贩说啥也不要,老白头说啥也不干,最后,挑贩收了番薯丝。老白头将黄鱼蒸了,烫了一壶姜酒,让挑贩喝了祛寒。次日凌晨,老白头起来做饭,发现挑贩已经走了。饭桌上,留有五条鲜黄鱼,五条咸鱼鲞……
三十年后的一个秋日,一辆奔驰轿车出现在村口的香樟树下。车里下来了一老一小,老的七十好几,拎着一盒海鲜大礼包。小的正值壮年,提着一箱茅台酒。此时的白溪村,已经不是当年的旧模样了。村里再也见不到一座泥墙屋,全是清一色的小洋房。一条柏油公路像一条大青龙,从山外逶迤而来,又朝山里蜿蜒而去。白溪上,多了一座公路桥,犹如长虹卧波,飞架南北。但那座八角亭还在,石板桥还在。多年过去,那棵香樟树似乎更加苍翠了,芬芳馥郁。
老人迎面遇到了时任村支书白灵。老人说:“我来自海边,今天我们父子俩是特地来拜访我的救命恩人的。”
白灵问:“你的救命恩人是谁?”
老人说:“他叫白水生,当年是村里的老支书。”
白灵说:“他就是我爷爷。”
老人喜出望外地说:“巧了,老人家呢,他还好吗?”
白灵说:“老人家好着呢,他在九十九岁那年到天堂旅游去了,至今还没回家呢。”
老人听了,便湿了眼,说:“我来迟了,来迟了。”
中午,白灵请来客到家里吃饭。他收了海鲜,婉拒了茅台酒。席间,老人拿出一个大红包,里面装有十万块钱。白灵断然拒绝。老人离开时,白灵送给他一个旧信封,说:“这是我爷爷生前留给你的,你到家了再打开看吧。”
老人走了。小车一驶过桥,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他惊呆了!里面居然是一百块钱!面额大小不一,都是老版的人民币,有十元的,伍元的,二元的,一元的,甚至还有伍角二角一角的,厚厚的一叠,沉封久了,已泛黄。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道:“海边的兄弟,我是老白头,这是我欠你的买鱼钱,五条黄鱼,五条鱼鲞,每条按十元计算,共一百元,还望收好,否则,我心不安。”
老人看罢,不禁泪流满面。他停下车,伫立在路边回望,只见水之上,那两座桥一新一旧,都是那么的宏伟,美好。桥那边,那棵香樟树是那么的高大,蓬勃。一阵风吹来,他又闻到了香樟树熟悉的清香,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亲近。
老人不愿离开这里了,就坐在香樟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