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走入农历辛丑年霜降时，城市的大街小巷，桂花随处可见。金桂、银桂、丹桂——桂花香弥散在空气中。长桥边，湖面上，寺庙里，一朵一朵的桂花纷纷飘落，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们奔放着，又含蓄着，似乎还舍不得全部打开自己。
　　 那些隐匿的心事，宛如一阕词的平仄，等着谁去填写，等着谁去吟哦。
　　 杭城西湖边的满觉陇，是赏桂胜境——“满觉陇旁金粟遍，天风吹堕万山秋”，清代诗人张云敖的桂花诗，描绘出桂花盛放时满觉陇的景致。从八月末梢石屋洞的第一株桂树如期开放到国庆及霜降节前后的盛花期，满觉陇处，桂韵独芬芳——小小的花瓣，自带清雅的风姿，向路人吐露着时光的密语。
　　 在杭城寻觅桂花，不用刻意为之。桂花，如同你久别重逢的故友，在某个地方等你。我将桂花捡起，装进玻璃瓶带回上海，在一个晴好的天气，将桂花晒干后密封存放，如此，一年四季，都能与桂花相伴。
　　 去杭城，于我，每一次的涉足都是初次，毫无疏离之感，亲切得如同心上的故乡。连同，附近的乌镇与建德，带给我的是上海这座城市所没有的安宁与静好，如深秋的月光，照拂我心。
　　 每年的初春深秋，总喜欢去杭州。山令人幽，水令人远，杭城是山水福地，而花，春时斑斓，秋时纷繁，令人喜爱至极。
　　 桂花是性灵之花，可远观可近视，可托寄情思亦可食之。一缕桂花的香魂盈盈而动，似乎，有无数种理由让我们去爱它，写入文中。
　　
　　 一、一种幽香，几处相宜
　　 一碗桂花粥入口，感觉自己与这座城市又紧密了一些。终于明白，原来这俗世烟火，这生活意趣，大多在一口吃食上，能让人得以圆满的，起始的也便是这一瓢饮一箪食吧。
　　 与我有同样情愫的是素心。她的散文《桂香浮玉，浓情向晚》也有此境此情。早年读明代诗人文徵明的《念奴娇·中秋对月》，时常会沉醉在桂花浮玉，皓月当空，霜花满地的意境中。
　　 桂香浮玉是境，浓情向晚是情。
　　 散文的意境，是从一个包裹引申的。素心远嫁新疆，爸爸为了让女儿喝到妈妈亲手制作的桂花茶，不顾山路险阻，也要将带着故乡气息，父母之爱的茶寄给女儿。素心在收到桂花茶时的喜悦与贪恋，那种无以言表的思亲之情，跃然纸上，细微且绵长。在描写这一段时，语言素朴却是深情动人，桂花茶入口，往事也随之浮现，老家屋前的两棵桂花树，月光洒落下来，桂花飘落下来，树下或安坐或嬉戏的人儿，妈妈温柔的目光……皆是属于记忆里美好且恬静的生活图景。
　　 人世间纯粹的亲情，父母与儿女之间的爱是这篇散文的内核。在这篇散文中，将桂花这种人间之花融入到对父母深切的感恩中——以女儿的视线传递给读者与桂花息息相关的生活场景，以温润如玉的语言叙述妈妈是如何精心炒制桂花茶，如何将一款款加入桂花的食物做得色香味美，倾诉对桂花的喜爱之情，最后全文落在一句祝福里——“心脉一缕桂香如初，希望花香流年，好风如水，人生无憾，清景无限。”
　　 如此，散文有着明朗的光泽，那是因为素心在书写时注入了温情，从桂花延伸到亲情和童年记忆的密实性，是这篇散文最为珍贵的品质。
　　
　　 二、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香暗飘过……”街边的小店传来一曲桂花谣，在一个低沉的男声里自顾自地缱绻情深。
　　 雨纷纷，飘落在秋雨中的桂花，宛如一卷长诗中的小节号，纷纷落下，承接起一生的爱意。那年的杭州城，情也纷纷，桂花影里，油纸伞下，相思相望，暗香几重回？
　　 读凤鸣的散文，如同在听他深情地讲述一段爱的往事。很多年前的桂花时节，他与妻的第一次旅行便是在桂花飘香的杭州城。那时，他在日记本里写下：“花朵以芬芳熏香了空气，但她最终的执念，是把自己献给了你。”日月都是慢的，相爱的眷侣即便是在繁琐的生活中，也能始终将彼此珍藏。偶尔想起那年时光，会心一笑，心弦被重新拨响。
　　 满觉陇上，灵隐寺下，一树一树的桂花，以浓淡相宜的芬芳，以高贵雅洁的质地，见证了他们的爱情，成就了一生的美满姻缘。散文的开篇画面感十足，江南初秋的绝美辞章，一双牵手赏桂的情侣，在雨的奏鸣曲中彼此融合。
　　 凤鸣的散文《桂花绽在月影里》是一组散缀的诗歌，诗意与情意的交融，源于笔端却指向心灵。在疏密有致的叙述中，凤鸣撷取与桂花相关的传说与典故，细细道来，赋予这种高洁之花更多的灵性。在讲述自己与爱妻于近几年的数次旅行中，在不同的城市观赏到不同的桂花时，语言素朴却饱含深情。
　　 人与桂在尘世的每一段足迹，都是岁月的传奇，飘着幽远的香气。桂花绽在月影里，每一次的驻足和凝望，都是爱的痕迹。散文以潜入心灵的笔触，完成了一次对相濡以沫大半生的爱妻倾心的告白。
　　 我们写散文，无非就是把自己溶解在时间里，无非就是为了将半生光阴能以文字的形式不被淹没。读完这篇散文，如饮了一壶桂花酒，醉在这桂花情愫中，这眼前的字儿，也有了桂花的品性。
　　
　　 三、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在我的心里始终有一处花香馥郁的去处，那是安坐于桂花树下，相约三五知己，饮桂花酿，读桂花词，风吹桂花成林——人与桂，香与韵，两清绝。
　　 在深夜时分，读春光的散文，感觉这字儿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是一卷一卷的柔波，不见滚滚翻涌的浪花，当文字漫过心房，能够感受到那种“真水无香”般的淡泊和纯简——这是我所中意的散文品质。
　　 欲将桂花写入文字，是在南方初冬的某个早晨，从一抹春光里发出的低声部——惊喜中似有轻柔的余韵，轻柔间又带着坚定的执着。当她循着桂香抵达院外，置身于桂香中，才发现，原来在之前三年多的岁月里，桂花树就一直在那里，日日与她相伴，那桂香，从初秋到深冬，久久不散。
　　 散文所营造的情境有着别样的动人之处，无论是念起幼年时的中秋之夜，与奶奶闲坐庭中赏月，听奶奶讲述月宫故事时的乐趣；抑或是县中校园里因桂花糖结缘的初恋情怀，以及在华工的初秋，与夫君牵手吟咏桂花诗的描写，无不透露着日常生活的淡然平和。
　　 与春光相识多年，她的散文犹如一曲舒缓的小夜曲，在轻柔的语调中，隐藏着一种辽远的意境。在散文的疆域中，她写景咏物，捡拾往事，情感投射上的真挚与诚恳，情感上的层层递进，让我们看到一位温婉恬静的女子，她与桂花互为一体，彼此映照。
　　 桂花时节，撷来一阙桂花词，朗朗读之，却是字字入心——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是她与桂花的彼此映照。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是她梦中的桂花飘落的样子。
　　 “天外幽香轻漏，人间仙影难寻。”是她心中对桂花的期盼与怜惜。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是她如花岁月里封存的一缕记忆。
　　 读完此文，仿若入了桂花林，喝了桂花酿，读了桂花诗，在桂花的情境中忘了身在何年何月。《周书》上曾言：“文章之作，关乎情性”，用这句话来评说此文甚是妥帖。
　　 写这篇散文的女子，我与她相熟多年，读她，有暖意亦有惆怅，花朵亦然，内心纯真，土地，树木，清风，唯愿这世上所有的，都能如初见时那般美好。
　　
　　 四、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
　　 黄昏即将来临前，我已从九溪重游至满觉陇，在半山腰的一家茶屋，吃了一块桂花糕，喝了一碗桂花粥。茶屋取名“对白”，本色的原木桌椅，透着纯简的气息。茶屋外的桂花树开得盛密，香气从窗棂间钻进来，矜持的模样如同邻家十八岁的姑娘。人与花，花与人，互相对望，心生欢喜。此番意境如同元人诗人倪瓒所写：“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
　　 桂花糕不甜不腻，入口绵软，像极了少时在祖母家吃过的味道。在桂花满枝时，祖母常常会在桂花树下铺上一张白色的油纸，风过花落，白纸便接住了落花。祖母将桂花捡拾，放入竹筛子晒干，再用瓦罐密封存储。她经常用干桂花做成各种吃食，如桂花糕，桂花粥，桂花酒酿圆子。或者将干桂花捣碎，加入蜂蜜，做成桂花蜜。
　　 桂花粥原是一种平素常见的吃食，熬制过程简单却需要投入更多的心思，经一位妇人之手，竟然可以有如此美味。白粥熬得稀稠刚刚好，温度也刚刚好，加几滴桂花蜜，再撒了几粒桂花，那粥，仿若有了别样的美态。看着眼前的粥，不忍吃掉。在桂香的浸润下，这粥有了灵魂，一点点地苏醒。想着在很多年前的水乡乌镇，故去的木心先生也与我一般，颠沛流离大半生，最后沦陷在一碗粥里。
　　 那满腔乡愁全在一碗粥里——清白温柔，舀起一勺，便能照见少年时光。于是，他：“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东坡，剑南皆嗜粥，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粥，已然是一种隐喻，但它始终是温柔的源头。如木心先生，如我，如你，如无数个在尘世艰难度日的人，穷尽一生，寻寻觅觅的无非是那个如粥一般温柔的人，可以陪自己风雨中前行，在霜雪中匍匐……最后努力成为那个如粥般温柔的人。
　　 两日里，拍了好多桂花图，发在朋友圈。远方的友人看到了，打来电话。那时，我恰好告别西湖的落日，一只脚已迈进地铁一号线龙翔桥站。为了能听清楚她说话的声音，也为了能让走了一天的脚有一次短暂的歇息，我又从地铁安检处折返到西湖边。
　　 西湖边有把椅子空着，我有瞬间的窃喜，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把椅子就是在等着我的。它似乎知道我会回去，坐在那里吹吹风，看着最后一缕斜阳在天边沉落。
　　 “小雪，我看到你发在朋友圈的桂花了。我好喜欢桂花，我老家后院就种着几十棵桂花树……”她和我说起那些桂花树下的旧事，那些桂花树不知还在吗？那些已经不在人间的家人，在另一个世界是否安然，说着说着，不禁哽咽。
　　 我拿出装着桂花的玻璃瓶，拍了照片发给她，又将半瓶桂花重装后邮寄给她，告诉她，桂花安好，虽然今年杭城的桂花开得晚了，但花香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