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小姨(散文)
小姨的人生,注定是一场悲剧。
一
二十多年前,小姨在人世间匆匆走完四十七载。她平凡如尘,命如野草,有爱有恨。生前的点滴故事,演绎了她的悲剧人生。
小姨在兄妹中最小,排行老五。虽没有沉鱼落雁之美,但也算天生丽质,聪明手巧,机灵干练。她热情、泼辣、刚烈、倔强,姊妹们都让着她几分,父母也都顺着她。
“尽美”,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似乎和山野人家不着边,可是用在小姨身上着实恰如其分。自记事起,小姨在我心中就是形象美的代言人。小姨常来我家,村里男女看她时掩不住羡慕的神色。依稀记得,我们村有人一直暗恋着小姨。也有人望着小姨背影说:“你看人家尽美,哪像个山里人,她的穿戴我们坝里女人见都没见过。真是山里出鹰鹞,坝里出的恶老鸨。”跟小姨走一起,我感觉自己脸上顿时有了光彩。
如她的名字一样,小姨把女人的爱美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她每日不忘对镜打扮。早年的香粉、胭脂、发油,是小姨的日常必需品。脸上搽了香粉胭脂,头上抹了发油的小姨,就是比别的女人好看。在村庄,她是女人们的仰望,也是仿效的标杆。
家在大山,道路偏远,但县城对小姨有足够的吸引力。她一年要进几趟城,把城里女人的时尚带回山里。尼龙手套,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尚属稀罕之物,当小姨戴着一双手背绣着精致花朵的大红色手套到我家时,我的眼睛活生生给钉住了。我冬天上学戴的棉袖筒,在这尼龙手套面前相形见绌,土气又丑陋。小姨这样的手套,母亲没有,姐姐没有,村里的女人娃娃都没有,甚至连我的老师都没戴过。小姨戴上它,高级又洋气。
小姨到镇子上去赶集,一眼相中供销社成衣店的一件衣服。十几块钱是何概念?够我和弟妹一学期的学费。街上回来,小姨迫不及待穿上了新衣,鲜艳的橘红色把她白皙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白嫩,像一朵夺目的鲜花,使周围的人顿时逊色。
二姐结婚,小姨送了一件中长棉大衣,藏蓝色面料,咖色剪毛大翻领,双排扣——二姐喜欢,可就是不敢上身。后来我上了高中,才看见校园有个别同学穿此款,我夜间用它盖被子上取暖,愣是没有勇气穿出去亮相。小姨知道了,笑我们没出息,比她山里人还老土。
织毛衣、绣花、做老虎枕头、做绣球之类的,小姨样样擅长。她身上款式新颖、图案漂亮的毛衣,全是自己亲手编织。小姨教会我起针、收边的最好方法,还有绣花的几种基本针法。母亲给我和妹妹买了杏色的确良衬衣,小姨嫌样子过于普通,花半夜功夫给领角和一侧前襟绣了花,还走上了银线,经过小姨一番加工,一下子变得漂亮而与众不同。小姨做的老虎枕,比市面上的要精致。谁家生了孩子或是给亲戚朋友家孩子送满月,就请小姨做老虎枕头。我弟弟出生,小姨送来一只,我们以此当玩具,享受了许多年的快乐。她做的绣球更是一绝,可惜我们谁都没有学会。
我家的几个相框里,多半是小姨的照片,半身、全身、单人、合影,大的、小的,每张照片上的小姨,脸如满月,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八颗皓齿,白菜头短发干练齐整。她家的相框,也几乎都是小姨的美照。没有彩色相机的时候,人工上色,把年轻的小姨装扮得风韵迷人。其中一张,我的母亲坐椅子上,小姨站立一旁,上身穿西装领格子衫,腿上浅色裤子,姐妹相比,一土一洋,相差甚远。小姨笑眯眯道:你看我和姐像不像母女?小姨年轻,略显丰满的身材,咋看都是一脸福相。
小姨家在大山上,但上面是坪,全是产粮地,人稀地多,粮食富足,我家口粮短缺时,都是小姨家接济。房前屋后良好的自然环境有利于散养猪、鸡、蜜蜂,果树更不用说。小姨每次来我家,不是带来核桃,就是鸡蛋,我家的蜂蜜从不用买,都是小姨家自产的土蜂蜜。青黄不接时,我们坝里人发愁碗里油水不够,小姨家的油缸里却腌着满满的猪肉。故而,小姨虽是山里人,但手头一直宽裕,不受穷。
二
不知婚姻是自愿的,还是父母包办,小姨和姨夫一辈子不和。她从南山西边嫁到十几公里外南山的东边,注定这辈子脱离不了大山,一生与大山纠缠,把爱与恨根植在大山的土壤里。
姨夫是个独子,小有文化,在不大的山村算个人物,年轻时当文书,后来在大队任代课老师。他个子不高,身材清瘦,说话慢条斯理,文绉绉的。耳朵有点背,显得反应略有迟钝。姨夫在小姨眼里,看哪哪不入眼,他很难讨小姨欢心,只要语言稍有不慎,就会被小姨噼里啪啦一顿数落。每当这时候,姨夫就赶紧闭嘴不再争辩。母亲说小姨脾气倔,嘴像刀子,不饶姨夫,但对外人一点都不戾气。
婚后几年,小姨不生孩子,想要抱养小舅家的女儿,妗子没有答应;小姨又把我领回她家,可我大哭大闹惹恼了小姨,一气之下把我送回来。小姨终于有了自己的女儿,公婆甚喜,抱去他们喂养,从此再也没有放手,就连孙女长大嫁人也由二老做主。小姨与婆婆不和,住房前屋后却疏于往来。女儿和婆婆亲密,小姨赌气不再去管,浅薄了母女一场的情分。
接下来,小姨又生了一儿一女自己抚养。按理,生了三个孩子,小姨会安心和姨夫过下去,而事实并非如此。她抱着小女儿常来我家,好长时间不肯回去,母亲见状,就说说好话,把小姨送回家。
一次,姨夫神色匆匆到我家来,问小姨可在,说她出走有了一些时日。可小姨根本没有来过,她会去哪呢?母亲安慰一番姨夫,让他再耐心等等,没准小姨去了哪个好伙伴家,过两天就会回来。果然不几天,小姨抱着小女儿来到我家,身后还跟着一个陕西口音的中年男子帮她拎着行李包。问清真相,才知此人有恩于小姨。小姨这一趟下了宝鸡,迷茫乱走,途中遇见人贩子对她预谋不轨,紧要关头多亏这个男子帮助,才免于一难。他担心小姨再这样乱闯下去,不是进收容站就是再落入坏人圈套,索性把小姨送了回来。
母亲日日开导小姨,多想想怀里抱的娃,再不要瞎折腾。小姨伤心抹泪,很不情愿再回山里那个家。母亲捎话给姨夫,让他来接小姨。小姨心里纵使有一万个不肯,可哪里是她的久留之地呢?何况姨夫接,母亲送,想不回去又能怎样?
小姨是铁了心要离开那个家。她又一次偷偷带着小女儿出走陕西,不过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脸上的笑容告诉我们,她这次出门顺利随心。小姨拿出一封信让我看,并让我帮忙写回信。写信人姓孟,是个退役军人,他的字体娟秀,笔迹整洁,字里行间可见素养,也流露出对小姨的好感甚至爱慕。他诚恳地表态,如果小姨没有解除婚约,他和小姨相好是不道德的也是违法的。如果真的要离婚,他会等小姨……
我把信的内容一五一十念给小姨听,又按小姨的话一字一句写进信里。小姨给我讲述他们在火车上偶遇经过,对姓孟的人充满期待,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喜悦。虽然我不懂男女情感之事,但心里希望小姨和此人有结果,想象这个人才与小姨般配。
而最终他们没有下文。我保守小姨的秘密,不便去问究竟。其实世俗的鸿沟,难有几人逾越,更何况小姨家山高路远信息不通,自身没有文化,要想挣脱俗世的绑架,哪怕落得遍体凌伤,也未必能够如愿。也许,小姨只是把那个人作为一种精神寄托,用来平衡情感缺失,慰藉空虚的内心,支撑枯燥乏味的生活吧。
小姨再不提过往,安心守在了大山。她依旧喜欢打扮,喜欢照相,对姨夫不热不冷。念同住屋檐下,小姨对姨夫有了更多的包容和接纳。
三
环境所致,小姨的三个孩子都只在村里读了小学,刚刚成人就谈婚论嫁。
大女儿由奶奶做主,嫁到山下的坝里庄。小姨嫌男方家太穷,但女儿看上对方长相,既然女儿不听她的话,是火坑自己去跳吧。
儿子的婚事,小姨费了心思。虽然家境在村里数一数二,但坝里的女娃娃是少有嫁到大山上的,而本村的女娃小姨又看不上眼,即便儿子没啥出息,小姨还是希望能找一个称心的儿媳妇。
不管是否近亲,小姨相中了二舅的女儿水花。水花长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小姨喜欢她的模样,至于不顺眼的地方,小姨认为进门可以调教。她把侄女常带家里玩,给她好吃好喝,买新衣服、擦脸油,给她钱,一来二去就把侄女感动了,答应嫁过去当儿媳妇。二舅碍于兄妹情面,就认可了这门亲事。
小女儿出众,聪明伶俐,性格像极了小姨的翻版。小姨对她颇是偏爱。我母亲一直想在坝里给介绍个好人家,可这丫头是喝山泉水、吹山野风长大的,对坝里人毫无好感。她认为坝里人除了地方平坦、交通便利,再无长物,烧根柴火都得上街买,而山上要啥有啥。她之所以以山里人为荣,是因为小姨已经帮她选中了目标,早已和儿时的闺蜜达成共识,双方预成亲家。对方家在我外婆家后面的山里,儿子精明能干,长相英俊,男女倒也般配。
结婚日子不长,小姨说通了女儿女婿,让他们搬过来安家落户。小姨的这般决策不是没有自己的理由。她觉得大女儿只是个亲戚,儿子不成气候,媳妇虽是亲侄女,但咋看都不是有出息的主儿,另起锅灶相安无事便好。只有小女儿在身边,才可免去老来无依之忧。
当时我母亲极力劝阻小姨: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万不能守在娘家门口,不然时间久了会惹出事端,再说女婿的父母也不见得会同意。以小姨的个性,一旦决定了事情,不会轻易更改,她哪里听得进去劝导,反正女婿还有个哥哥在外面工作,父母也不缺这一个儿子。
小女儿他们搬了过来,借村上的几间仓库暂住,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建新房。每天能见到小女儿,小姨心里踏实。做了好吃的,一声吆喝小女便到,有事没事小姨就去小女儿家,唠嗑闲扯,帮着看娃,帮忙种地,一切情愿,心里乐活。
如我母亲预言,小姨下的这步棋,正悄悄滋生着隐患,有朝一日把这个家击得支离破碎。
见小姨把太多精力投给女儿,把大多利益都倾斜在小女儿一边,媳妇、儿子满心不乐,有事没事捎言带语,指桑骂槐。小姨眼里容不得沙子,哪受得了晚辈如此无礼,回头便语言攻击,赌气和儿子他们不说话、不往来。小女儿也不服输,帮着小姨一起和兄嫂干仗。一棵藤上的瓜,为一些鸡毛蒜皮自相残杀,亲情变得不堪一击。
糟糕的心情是疾病的根源。小姨病了,患了妇科重症,必须去西安大医院动手术。女婿带小姨去了西安,在他哥哥的帮助下,很快让小姨住上了院。他事事亲力亲为,检查、治疗时时陪护,一个月后小姨基本康复而归。小姨沾了女婿的光,对她感激不已,认定余生就指望这个女婿和女儿了。
儿子媳妇再怎么不好,可孙子是自家血脉,不能不爱。小姨似乎忘记自己做过手术,与四个孙子外孙纠缠一起,给他们织毛衣,做衣服,做饭吃,还要耐着性子哄他们打架哭闹。小姨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姨,她完全向现实妥协了,再顾不上梳妆打扮自己,变成了真正成的村妇。一天围着儿孙转,再也下不了山,进不了城,一年半载也难得去看我母亲一次。母亲念叨小姨,把不疼的手往门缝里塞,但也欣慰小姨终于能踏实过日子。
四
人生如海,表面风平浪静,深处却暗流涌动;如天气,阴晴风雨始料未及。小姨家,一场寒雪在不知不觉中袭来。
媳妇和儿子常常闹矛盾,一次两口子发生口角,水花赌气服了农药,就近送山下的镇子医院抢救,终是没有躲过一劫。事情闹到这等地步,小姨悲伤至极。毕竟是亲侄女,如何向自己的哥嫂交代?二舅已经去世,妗子老实人,家人们也没有为难小姨,这件事就悄然而过了。要论孰是孰非,三言两语难说清楚。清官难断家务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可谓祸不单行。大女儿感冒,到镇子上的私人诊所输液,好端端走出家门,几小时后却躺在诊所床上停止了呼吸。我听说时,事情已经过去一月。可怜的表妹,死得不明不白,婆家娘家没人为她的死因讨个说法。年轻的她是否在另一个世界瞑目?小姨有苦难言,只能把闷气憋在心里。
大夫一再叮咛小姨术后要保持心情舒畅,不能生气,可小姨就像泡在气缸里,不生气也要染上气。小姨的病再次复发,扩散,精神被击溃。
最后一次见到小姨是在我娘家,她之前挺拔的背勾了下来,好似支撑不住头的重量,走路也不那么麻利了。当我的目光与小姨的眼睛交会时,不祥之感倏然袭来。那双低垂的眼睛,哪里还有光泽?像灰色空洞,暗无生气,尤其在她抬眼看我的瞬间,带着一种晦气,使我心里发怵。
我邀小姨去了我家。她说从没有吃过鱼,让我做鱼她尝尝。她在西安看病时,大夫吩咐多吃鱼补充营养,但进城买鱼很麻烦,自己又不会做,所以一直连鱼腥味都没闻到。
晚上我和小姨睡一起,她半夜起起坐坐好几次,我起来为她捶背,她的头一直垂着,显然很不舒服。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中午时间紧张来不及去市场,就叮嘱孩子爸下班去买鱼。我回到家,孩子爸还没回来,小姨已经买好了两条鱼收拾干净,等我下锅烹饪。我心里内疚,搬了家小姨第一次来做客,竟然自己出钱买鱼吃。小姨说,能吃我做的鱼她很满足了,我刚买了房经济紧张,她不想让我破费。小姨的话听得我心里酸酸的。
吃完饭小姨非要趁早回去,我再执意也留不住。不想这竟是和小姨最后一别。
小姨去世,没人告诉我,有一天去转娘家,母亲才对我说。小姨弥留之际,母亲上山去看望。病床上的小姨脸如圆盘,头发乌黑结实,牙齿雪白整齐,这么年轻——说起小姨,母亲感叹不已。儿子下山从镇子上买来火烧,拿给小姨吃,小姨眼皮抬也不抬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拿……走……,我……吃……过……火……烧……
他们母子之间的隔阂,竟如此深。看来小姨把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带到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化解。
临终时咽下最后一口气,却闭不上眼睛,也许小姨有太多的不甘和不舍,红尘间情未了。
棺木是砍了门前的大榆树做的,匆忙中做工粗糙,笨重潮湿。发丧的时候,天降大雨,还没走出院子棺椁就掉在了地上。墓穴里的积水,舀也舀不干,水牢似的。母亲说,棺椁落地亡人是有罪的,小姨这辈子,不知犯了什么天条,罪过如此深重。
一辈子要强的小姨,一心想要改变命运,最终却被命运改变。小姨的悲剧人生,是谁酿造而成?假如她不是生在那个年代,不生在大山,不是没上过学,不嫁给姨夫,不让侄女做儿媳,不把女儿留身边……或许,她的命运会翻转。但是,世间根本不存在“假如”。
人们往往难以解释清楚一个人的遭遇时,就用一个词代替——“宿命”。可仔细来想,宿命到底是什么?小姨的人生,仅仅可以用宿命定论吗?
另外,那时山里交通不便,偏远落后,孩子读书少,思想愚钝也是人生悲剧的一个因素。更可叹的是,几年后,姨父在他家的小卖部自缢而终。儿子结婚又离婚,只有小女儿日子过得红火。多少年我再没上过山,每次坐车遥望小姨长眠的大山,内心就十分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