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食堂的记忆(散文)
自古以来,每一个外出求学、服徭役、兵役,务工经商的人都会有关于吃食堂的记忆。杜甫在著名的《石壕吏》中写道“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就是老太太被强迫服役在军中食堂做饭。而欧阳修在《醉翁亭》“饮少辄醉”那是野炊,李太白在《将进酒》里“会须一饮三百杯”那是赴宴,都算不得吃食堂。
一
1987年我考入当地一所工委中学。我们这一届是学校第一次面向下面几个乡镇拔尖招生,现在看起来是10几20里的路程,在当时自行车刚刚普及的年代里,就算是比较远的了。所以大部分学生的入学通知书都赫然写着“住校”。我离学校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大概3里地的吧,当时通知书上写的是“走读”,我居然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竟然天真的想,难道上学不让骑车去吗?
班主任李老师是一位身患小儿麻痹,需要拄着一根手杖走路的残疾人。同学们大部分属虎,他属兔,大我们不到一轮。李老师其人特别要强,对我们即讲人情又要求非常严格,三年后同学们毕业上省专,市专,师范,卫生学校的非常多,像我这样中等水平的都能进县一中,所以直到现在我们很多同学都和老师往来密切,几乎每年都要聚上一聚。
记得刚开学第一件事除了相互介绍,发书,就是发给住宿生饭票,毕竟吃饭是头等大事。饭票非常朴实,就是在白纸上油印上学校的名头和早中晚字样,再用可以拨动数字的章盖上日期和某某学校食堂专用章字样。用的时候把对应日期的饭票撕下来,交给食堂大师傅就换一份饭食。不论男女,都是一份,学校做啥吃啥,没得挑,也是一样多的份量。饭菜早晚基本上是稀饭面条加馒头或者窝头,一小碟咸菜,中午稍微好点,有一个炒菜或者炖菜,主食照例是窝头或者馒头。本地不产大米,要是能吃上一次大米饭,就像食堂的恩赐了。一样的份量,往往是女生吃不完,男生饿肚子。虽然老师建议女生把吃不完的饭匀给男生吃,但是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平时见面几乎都不说话,就算是好意思往外给,对方也未必好意思接。好在这种情况过了半年很快改变了,改成饭票了。饭的品种没有变,但是饭菜多寡可以选择了。
我由于是走读,很是羡慕端着饭盆集体吃饭的同学。偶尔由于下雨不能回家吃饭,热心的同学给我打过几次饭菜,觉得根本不像他们平时说的那么难吃。那时候对食堂的了解比较肤浅,仅限于蹭来的几顿饭和同学们关于对伙食的议论。还有记得就是一年到头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婆挑着两个脏兮兮的桶,游走于食堂和校园,捡同学们随意丢弃的半个窝头,和倒在水池边的粥汤和菜底。在我眼里,端起饭盆,和大伙敲打着饭盆,冲进食堂,一起狼吞虎咽的吃饭,对于我这个吃货是一个无比惬意的事情。
二
1990年我进入离家10里的县城读一中。老家的地势要远远高于县城,路是平整的柏油路,猛蹬几下自行车,来个大撒把,20多分钟就能耍到学校,但是这个距离够了,我的录取通知书上赫然写着“住校”。还有一点记得非常清楚,通知书上明白写着要30斤粮票,哪个年头就算是身在农村也很少用到粮票了,我记得开学前,母亲让我驮了一袋子玉米赶到粮局换回了几张皱巴巴的粮票。入学后,粮票和现金再换成饭票。学校专门有个房间是换票处,是每个同学必须打卡的地方,门庭若市。饭票最小的面值是五分的,剩下是壹角,两角,伍角,一元的,颜色分为红黄绿三个主色调,大小如现在的身份证一半的尺寸,薄薄的,捏在手里软踏踏的。具体粮票怎么个兑换方式已经忘记,反正后来粮票就没再要过,现金是1:1兑换。换完以后用一根皮筋一勒,往兜里一揣,就找到了当家做主的感觉。
我用的饭盒是一个带有油腻铁质提手,弧形的铝制饭盒,里面有一个夹层,既可以盛饭可以盛菜。母亲说是我太爷爷从前放羊带饭用的,有些老旧,绝对在学校独一无二的。学校的食堂兼礼堂,坐落在教学楼南侧,刚刚投入使用,在我这个土豹子眼里称得上雄伟高大四个字。
花花绿绿的饭盆就摆在教室两侧的窗台上,层层叠叠,盆沿口翘着半个亮闪闪的勺子柄。有些盆子上摔掉瓷釉后漏出黢黑的底色,像一只只眼睛,仿佛也静静地望着黑板思考。
孩子们对于吃饭的渴望永远大于对知识的渴望,所谓“废寝忘食”可能只适合几个学痴,大部分同学到了最后一节课肚子早就饿得都咕咕叫了。
铁打不动,无冬历夏,开饭时间永远是早上7-8点,中午12-13点,晚上17-18点。每到饭前最后一堂课,如果是自习课,没有老师在教室,还差三五分钟的时候,每个学生两眼放光,蓄势待发,挤在门口,只等那一声下课铃声。这铃声比起其他时段的铃声总是惹人喜爱。起床铃是最讨厌的,熄灯玲是最安逸的,课间玲是供暂时解脱的,而现在等待的铃声仿佛根本不是下课铃,它就应该叫开饭铃,是多巴胺对公式、古诗、ABC的无情地嘲弄,是发起冲锋的号角。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学生们各持饭盆,蜂拥着冲出教室,安静的校园马上变得沸腾,脚步声,说笑声,勺子在饭盆里的撞击声,自行车铃声混杂在一起。要是哪个老师拖堂,准会招来学生集体白眼,淘气的学生甚至故意把饭盆掉在地生,以示不满。
压哨容易抢到C位,但是抢跑就容易犯规,有些耐不住的学生会早早地溜出教室,隐蔽在楼道口,大树后面,准备赢在起跑线。带头的生活老师是副校长朱老师,50多岁,一头白发,总是冷着一张脸,就像是狡猾的猫,不定时隐蔽在某个角落,准备捉住潜伏的猎物。潜行的先行者相互用手或者眼神打着配合,蹑足潜踪,为大部队开辟阵地。如果不幸被抓了现形,轻则是原地罚站,等大部队吃完饭往回走了,才被放行,能不能打到心仪的热乎饭,就看运气了。重则通报给班主任,还要给班级扣分。我们总是大不敬的开玩笑,“冲锋需谨慎,莫碰朱白毛”。
冲过空旷的操场,跳上食堂台阶,挤到窗口排队,排在前面的同学不免得意洋洋,从兜里排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饭票,饭盆一递,简单说出几个字,二两二,二两一,三毛两,五毛三等等。需要解释一下的就是,早晚饭一般都是稀饭或者面条,二两二,就是二两粥(或面)外加两个馒头(窝头);午饭就是两种菜,素菜三毛,荤菜五毛,三毛两就是一份三毛的素菜加两个馒头(或者窝头)。打到心仪的饭菜还要小跑着占桌子,钻空位。饭桌都是折叠桌,平时就是一拉溜放着,要是食堂改礼堂时候才会收起来。没有凳子,大家都是站着吃饭,往往先到了抢到桌子站好位的同学,会招呼跟自己相好对劲的同学围拢过来。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伙伴”,我说的是伙食的伙。小群两三个,大群五六个。一般都是相互要好或者同一个村子,同一个学校走出来的。也有极少数胆子大的,早恋的,偷偷摸摸打了饭走进树荫,宿舍,过自己小天地的。有了伙伴就可以轮流让一个人冲锋,其他随后掩护,占桌,接应。
早晚吃饭就的咸菜很少有人从食堂买,都是同学们每周各自回家带过来的。家长一般都是把咸菜切成碎碎的小丁,用葱姜蒜爆香再打上一两个鸡蛋,炒熟,盛入一个大大的罐头瓶里面。罐头瓶是透明的,亮闪闪的油花,黄白相间鸡蛋碎包裹着咸菜,缝隙间透出碧绿的葱花,白白的蒜沫,很是诱人。也有带咸萝卜,腌黄瓜等,都是比较咸的。每周的前一两天上了饭桌是最开心的,因为每个同学都会变法似的从书桌里掏出各种的咸菜,好吃招人稀罕的,大家嘻嘻哈哈没几顿就给“品尝”完了。到了最后几天带着油星的咸菜基本没有了,大家就会从老咸菜疙瘩上用小刀割下一小块儿,慢慢咀嚼。老咸菜疙瘩也分几种,那种酱缸里腌出的红心萝卜咸菜最是上等,色泽深红,有嚼劲,还有一股酱香。
阿龙的下饭菜最是奢侈,他们家开汤锅,杀驴煮肉,他会把香喷喷的驴肉,驴筋带到食堂,香气简直弥漫着整个食堂,不分哪个班级的,只要脸皮足够厚,这个尝一口,那个尝一口,不肖一会儿就会见底。阿龙脾气好,招呼大家随便吃,所以他人缘也极好,到现在同学聚会说到这还有说不完的话。我跟他是同桌,是伙伴(伙食的伙),更是朋友,所以我沾的光最多,也要好到现在。也有个别同学会吃独食,打了饭回到教室或者宿舍,偷偷摸摸自己吃带回来的好吃的,被发现就会遭嘲笑。这种同学毕业后也很少参加聚会。不是没人叫他,可能就是他性格不合群吧。
虽说吃饭地方明窗净几,但食堂的卫生着实不堪。每次打饭都会看到打饭的大师傅先拿起长柄铁勺子挥一挥,赶跑提前进餐的苍蝇,再揭开热气腾腾的缸盖和蒙着白布的馒头笸箩。很多时候,尤其是秋冬季节,苍蝇活动能力弱了,会被突然揭开的饭缸的热气熏到,掉落进去。大师傅都是边搅动边打饭,以保证粥或者汤面稀稠差不多,同时也保证了苍蝇会比较均匀的分给大家。打到饭盆里的粥或汤面往往就会沉浮着几只恶心的苍蝇,当时大家都习以为常,总是饭前先往外挑一挑,扔在桌子上,若无其事的大快朵颐。现在想来场面过于恶心,此处省去300字吧,吐--吐--!
那几年正是方便面方兴未艾的时候,我记得接触最早的好像是华龙三鲜伊面,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个牌子。有段时间,很多同学合伙批发来整箱的方便面,去食堂打上几个馒头,用热得快烧一壶开水,冲上一袋,就觉得是一种美味享受。出学校北门向东没多远有很多小吃部,他们为了吸引学生,也会推出几样便宜的饭食。记得吃的最多是点上一份白菜饹馇汤,再要两个馒头或者花卷,就上两瓣蒜,就算是打牙祭了。
班里也有条件好一些的同学,他们会偶尔真正的下饭店,几个人点上一两个炒菜,那是我们普通学生想都不敢想的。我记得两个同学聊天说,点的饭菜不要吃完,要剩碗底,要不服务员笑话。对于刚刚走出贫困,万元户还是凤毛麟角的90年代初,社会风气开始以我吃不完,代表豪横,代表我有钱了!
三
后来上了大学,进入城市,用的也是饭票,距离家乡也就100多里地。刚入学的时候打饭最意外的不是饭菜样式增加了多少,而是这里把一种熏制的小菜--鲫鱼叫做瓜子鱼或者鲫瓜子,平时说话又往往省略鱼,就叫做“瓜子”。而在我的老家这边跟咸菜俗称“瓜子”,“子”读轻声,那种酱缸里腌出的萝卜咸菜叫做“烂瓜子”。我们平时吃的葵花籽也称“瓜子”,这个“子”要带儿化音,以示区别。
再后来到了北京,工作原因有时候偶尔也到大学食堂蹭饭,食堂往往不收现金,刷的是储值卡,叫做饭卡,需要我找学生用饭卡帮我打饭,我再给他现金。等到后来儿子上大学,在食堂就餐时候,饭菜样式更是丰富了,基本上就是数字扫码支付了。饭票,饭卡便成为远去的记忆了!
都说大锅饭不好吃,可对我这个吃货而言,和同学们单纯地聚在一起,站着吃一顿简简单单的饭菜,品尝各家的咸菜,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远胜过现在山珍海味,觥筹交错,胡吹乱侃的应酬。
2022.04.28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