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上有阴云，屋子两侧通透的门半开着。光线虽不强烈，也足够敞亮。
　　 琐碎的工作做完，我开始静下心来吃饭。一只苍蝇从开着的门口飞进来，围着我嘤嘤嗡嗡地转。平常，我最讨厌苍蝇，有一种很大的抵触情绪。但是，我有一颗善心，轻易不杀生。时常敞开门，腾出足够让它们逃生的时间，希望它们自由飞出去。可是，大多都是在我极力驱赶之下，把它们逼迫到门边沿又折身飞回来。于是，我不得不拿起蝇拍子追赶着它们，干出于心不忍的事情。
　　 恶毒的事情做过，我又觉得过分。总以为它们都是迷了路，不该轻易杀生。这一次，我习惯性地将它往开着门的方向驱赶，它还是一如既往如有磁铁吸引一样忽闪着翅膀兜上几圈，死犟着又飞回来。更过分的是，它大胆到一会儿落在我的饭菜上面，一会儿直接钻进我又肥又大的裤衩里，落在神经最敏感的部位，挑战我的忍耐极限。这个可恶的东西似乎看淡生死，寻求着快乐。于是，我不得不拿起蝇拍，寻找时机，随时索取它的性命。就在它落于沙发扶手上的瞬间，我麻利地拍了一下。
　　 它受伤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受伤还能起飞的苍蝇。可能是我仁慈之心使然，没有用太大的劲，拍子下落的速度不足够快，或者太轻，给了它躲避的机会。也就是说，没有拍打在它的要害部位。它不仅能飞，而且头脑判断力非常清晰，歪歪斜斜着朝敞开门的方向飞了出去。
　　 之前，我一直以为它们只是迷了路。每一次拍死它们，我都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无辜的，遭到如此无妄之灾实在是冤哉枉也！有时候还为那些逝去的小生命感到难过。这样看来，它们的死一点都不足惜。
　　 我们住着的是公司院里桶子式宿舍楼。楼梯单薄，隔着墙壁，哪怕是小动作，都能听到互相传递的声音。隔壁的老连弄得啤酒瓶子乒乒乓乓，甚至都能听到他一只只装进纸箱里低声清点数量的声音。待他屋子里静下来时，我拎着如若打开就能闻到臭气熏天的方便袋往外走去。
　　 方便袋里盛着的东西是我两天前临出差从便民超市买来的食品。
　　 出差需坐高铁。高铁上的餐饮价格高得惊人，还不一定是我个人喜好的口味。每一次出差，我大多是自备食物。有时候是自己制作，有时候从市场买成品。买东西的次数多，掌握了一些市场规律。越是从大型超市，从人流量多的商场购买的物品新鲜度越高。因此，逛大型超市成了我购物的必杀技。而这一次时间紧迫，临危受命，我不得不从距公司不远的小便民超市里购买一些食品。
　　 经营便民超市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头发有点蓬乱，眼神却很好，离好远就看见我从衣兜里掏出来的是一张红票，并准备了一些零钱。我对售货者的形象不讲求，只要买到手里的东西能货真价实。
　　 这次购买的有德州扒鸡，有卫龙辣条，有几瓶八宝粥。我付过钱后，老太太还热情地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装进方便袋里。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些全部都是严重过期，老早就该下架的食品。也怪自己太相信人，不多看几眼生产日期，睁着眼睛往枪口上撞，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冤大头。
　　 当我坐在火车上，看着餐车从身边经线一样来来回回，偶然有那么一两个人购得一份少得可怜、内容不尽人意的快餐，又不得不打发饥肠辘辘的肚皮而张大嘴巴嚼上几口，难心可意地下咽时，我就有了些许的得意和无上的优越感。于是，我“别有用心”地把它们打开来，准备满足自己的虚荣，炫耀一番令我快意的晚餐。
　　 我那莫名其妙的快感就在打开扒鸡真空包装袋的瞬间，腐臭的气味在密闭的车厢里四溢飘散，然后引来一束束汇聚的目光时，霎时就消失了。这种感觉就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他们的目光汇聚于我一身，像魔咒附体一般，毒辣辣的，刺激着我发烧的脸。我羞惭到极点，忐忑得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感到十分憋屈，不甘心这样平躺，忙不迭又打开辣条包，想驳回面子……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过《渔夫的故事》。故事是说渔夫第三网打捞上来一只盛着被所罗门时期关押着魔鬼的瓶子。渔夫不小心将魔鬼释放出来，孰料那魔鬼恩将仇报，欲置渔夫于死地。渔夫又机智地将它继续压缩在瓶子里的故事。当我将辣条包撕开一道口子时，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味让我第一意识就想到了渔夫打开瓶盖，释放出魔鬼的瞬间。
　　 气愤已使我失去了理智，将那些包装袋全部打开。待我反应过来，赶紧再包裹严实时已经晚了，几种足够浓烈的气味掺合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在密闭场所释放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毒气，弄得整个车厢里人心惶惶。有一个离我较近的孕妇更为夸张，她捂住胸口，试着呕吐几次不成，匆匆忙忙地往厕所里跑。回来后，她非要给我讨说法。还有几个人举着手机，跃跃欲试着想报警。
　　 我恨透了那个坑人的老妖婆。我发誓，无论走多远的路，无论走到哪儿，我都要把它拎在手上，把它带在身边。即使来到客户那儿，和他们面谈时，我也没有丢弃掉，而是紧紧地攥在手上。我的这个特殊的礼包在客户的眼睛里好奇心一定放大了许多倍，不然，他们不会用一种怪异的目光偷偷地打量我，以至于我不得不占用他们贵如黄金的时间，绕一圈子口舌，用长篇累牍的话来化解这件尴尬的事情。
　　 受骗的感觉真不是滋味。我发誓要让她还我一个公道。
　　
　　 二
　　 空口无凭。我费力地向化验室里的一群女同胞们陈述我这段屈辱史时，她们一个个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任凭我怎么阐述受伤的心，她们还有的打刺腔，说我是栽赃陷害，故弄玄虚。她们都言行一致地站在相信“现在法治极其高压的情势之下，没有奸商胆敢顶风违纪”的统一战线，对我的诉说带着质疑，戴着有色眼镜。
　　 我已经被她们的倔强气得头脑发涨，而又没有一点办法，逼得我不得不急匆匆跑上二楼。当我折身回来，将重重包裹着的方便袋逐一打开时，从半开着的门缝里刚好吹来一股缭绕的风。于是，钻鼻的臭味立时像妖气雾化了一样迅速扩散开来，弥漫了整个不大的房间。也有可能因我自那次打开以后，充分暴露于空气中的原因，难闻的气味比起之前更加浓烈，不一会儿就熏倒了一片人。她们一个个都用手捏着鼻翼，使劲在鼻子两侧煽动着气流，不敢大口喘气，更不敢说话，眨巴着乞求的眼睛。即使有人吃力地说上一句话，也几乎是靠鼻翼的震动发出来的声音。那声音瓮声瓮气，词句不清得让人费解。一时间我没了主意，像一个犯了错误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罚站的坏学生，局促不安地搓手搓脚，直到张雨薇挑起眉毛，极为不满地拎起包裹，示意我赶紧包裹严实了。责备道：“打铁不会看火色！别再让这种难闻的气味出来害人。”然后丢在桌子上，任由我心慌意乱地处置。
　　 除此之外，屋子里静得出奇。她们个个紧捏着鼻孔，狂舞的手臂放任自流，一如六月天迎风狂舞的荷叶，活脱脱地表演成了即兴情景剧，诸多的表情一言难尽。
　　 “赶紧去给她理论，让她退一赔三，还要让她道歉。像这样的不良商家，就得让她学乖。”当我把这些东西包裹严实，空调排出嘶嘶的气流将腐臭的味道代谢完毕，化验室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还有人给我出主意。
　　 “看来，这店主是老玩家，上当受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法律意识强的没有几个，大都忍气吞声。这样的话，她不痛不痒，还偷着乐。就得给她来一次内科手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拨打12315，直接投诉，罚她个裤衩不剩。”季陶陶是学医专业，又滥竽充数地干过一单位的法律顾问，现在在我们这儿干化验员。她行行精通，因此，说出来的话也都是专业术语。
　　 便民小超市坐落在老204国道旁边。这儿虽被几个村庄环绕，但是，由于村庄太小，地域广阔，人流量相应没有集镇大超市里的那么多。超市虽不大，货物却非常齐全，上架的，不上架的，还有随意摊在地上的，只要是零食百货，生活用品，在她这儿几乎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手里拎着拆了包的几袋食品径直往里面走，心里填满了愤恨，喉咙里有一团火。
　　 那老太太好像先知先觉，占卜到我会在这个时间点光临一样，半欠着身子打坐在柜台里面的椅子上，一脸的卑谦。下意识里，我认为她的这种状态与昨天是同款，恭迎我的到来。
　　 待我走近时，才看见她的眼神根本就不是为我准备的。对于我，她也只是余光乜斜，而真正端详的是摆在柜台斜对着她的相框。那相框里镶着的是遗照，但凡脑子正常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是一个老头儿，脸型瘦弱，眼窝凹陷下去，看样子是在病入膏肓时急匆匆遗留下来的。想必这个人是她的老伴了。她一边仔细地审视着相框，一边从柜台内侧抽出毛巾庄重地擦拭着，嘴里开始喃喃自语。
　　 “老头子呀，你这一走，一晃就过去了二三年的光景。现在，咱们家的日子不好过呀，儿子得了半身不遂，儿媳妇没工作，挣点手工钱，慌慌张张一天，挣的钱还买不到二斤挂面，一家老小全靠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卖部养家糊口。真应了那句话，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啊！”
　　 她说的的确是真的，在正对着大门的柜台里侧，有一个身材微胖的年轻女人，打理着一堆黑色的袜子。只见她将一只只袜子套在脚丫形状的铁板上，而后动作迅速地插在加热箱里，再从加热箱里取出先前放进去的袜子，褪掉铁板，一番操作之后原本松松垮垮的袜子就板正了许多。她再将这些整理好的袜子用橡皮圈套紧，装进塑料袋里，加工程序就算个完成了。她如此反复，忙碌的双手根本就停不下来。
　　 我对于她娴熟的动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闹清算的事儿自然也丢到了一边。我跨过横摆在地上的几个啤酒箱子，走了过去，问长问短。诸如这样的手工活从哪里得来的，一天能挣多少钱，家里都是什么人等。她也一一对答，不厌其烦。期间，她一点都没有耽误手里的活，还自嘲说干这活要起早贪黑，不然，喝西北风也赶不上热的。
　　 其实，这是幽默话，西北风本来就是来自于寒带的西伯利亚，即使是夏天，也都较之凉些。我不由自主地抿嘴一笑。这时听见坐在门旁柜台里的老太又神经质地自说自话。她一边说，一边根据不同的语气时而欢欣，时而惆怅。总之，气氛里给人以压抑感，本来就不大的小店现在更让人感觉空间的逼仄。
　　 “前两年，我公公去世了，婆婆经不起打击，脑子有问题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还有时候自说自笑。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逢顶头风。”那女人一边说，一边不时地发出微弱的叹息声。
　　 我的心里这时慢慢升起一股柔软的云。那云是彩色的，镶嵌着橘红色的颜色，它的比拟类似于早上或傍晚的霞光，给人以沧桑间寻得一抹安慰与寄托，抑或是希望和宽阔的胸怀。至少，潜意识里我的理解就是这样。
　　 我的形象也愈发光辉高大起来。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不是睚眦必报之人，甚至还有一股悲悯，一种同情心，同情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者，虽然这件事情从根子上就锲进了理不清的盘根错节。
　　 一念是佛，一念是魔，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欣慰，听到了来自遥远的另一种声音，一个溺水者，一个亟待浮木人的呐喊。同时，也激发了我对人性的思索，对良知的拷问。很多事情看到的未必是它的本质，如果你不去多重了解，永远都局限在眼前的认知上，而失去了人性的光泽。我庆幸没有遮挡住仁义之光，用绵薄之力拯救了一个多舛的家庭。
　　 “闹什么清算，让这些不愉快见鬼去吧！”我暗自决定放弃所有的想法，把先前理好的台词，应对她们的推诿、扯皮、耍赖和发难的各种问题而充分准备的唇枪舌剑也都统统摈弃。
　　 一旦丢掉心中的包袱，我自然就轻松了许多。
　　 贸然而来，再贸然而去，这个胖女人不把我如此唐突的行为当成神经病才怪。为了打消这种顾虑，我就给自己寻了一个台阶，佯装购物，顺着几个柜台漫不经心地溜达个遍。本来，我是不准备买什么东西的，上一次的教训所留下的创口还没有结痂，有一种杯弓蛇影的感觉，可看到柜台上的卤鸡蛋，又来了食欲，不长记性地买了几只。
　　
　　 三
　　 化验室里讽刺声，讥笑声，数落声就像放在实验平台上沸腾着的热水壶。
　　 虽然秋天，天还不至于多么得冷。甚至于空调里还不时地吹出些许的凉风，但她们在饮水方面却找起了冬天的感觉。她们不像我，啥都能将就着，即使冬天，也仅是半热半冷掺合着喝。她们不同，现在的天就要喝开水。即使是开水，也讲究得要死，饮水机里烧开的不喝，烧开后灌进保温壶里面的不喝，她们要喝新鲜的，就是有一丁点的渴，也要接少量的水，谁渴谁烧，现烧现喝。她们绝不喝谁喝剩了的水。现在，我也记不清究竟她们这是烧了第几轮了。反正，从被她们数落开始，我就惶惑地听到电热壶里沸腾一次又一次。我像极一个犯错到不可救药的顽固分子，任凭她们的发落。
　　 说来我的运气是真背。不，应该说是极佳，就如同她们嘲谑所说，买彩票一定能中大奖，因为我处处中头彩。这不，刚拆开包的几只卤皮鸡蛋又都是变质了的。当我拆开包的时候，化验室再一次弥漫开来比先前更难闻更刺鼻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