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晚，夜色深沉，秋风吹凉，孤独一人，我行走在寂寞冷清里。
　　 那时候，我又一次被谈话，差遣到城郊一个职业中专。
　　 那是我人生第二次降幂轨迹。第一次，从县城最好的中学，调到一个二等中学。第二次，从城里贬谪到乡下，而且，像一颗棋子一样，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从轻车熟路的普教挪移到两眼一抹黑的职教。
　　 白天，去职业中专报到的路上，蓦然间，我想起了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情景。北风呼啸，大雪纷纷，穿着单薄衣衫的林冲，提着一杆长枪，跌跌撞撞，行走在银白世界里。那份凄凉，一定冰冷了林冲的全身，直透五脏六腑。
　　 那晚，我行走在高低不平的河堤小径上。小径两旁，高低参差的野树杂草，如鬼怪，似猛兽，随着秋风，摇首弄姿，阴森可怖。随着“嘎嘎”的怪叫声，一只大鸟从树梢间扑棱棱飞出，划破夜的宁静，也让我悚然一惊。不由想起了您的《石钟山记》里的一段话：
　　 “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
　　 将近一千年前的您，“心动欲还”。那时的我，沉郁和悲凉，像洪水一样泛滥。
　　 走着走着，又想起您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那时的我，觉得和你一样，是独往独来的幽人，好似在沉沉夜幕里飘渺独飞的孤鸿，在酷冷的梢间枝头飞来绕去，始终不肯栖息，最后，降落在凄冷寂寥的沙洲。
　　 那晚，回到家里，拿出笔墨，展开毛边纸，笔随情动，尽情书写您的这首词。
　　 两年多以后，犹如河水倒流，我又返回县城最好的中学。不久，学校举办书画展览，展出了我的一幅书法作品，内容就是您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展览期间，众人只评判字写得优劣好坏，没有任何人问我何以要写下您这首词。
　　 我站在那幅字前面，心里暗暗想起《诗经·黍离》里的一句话：“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又想，如果您能站在我面前，一定能破解我的心灵密码。因为，您写这首词的时候，也正处在人生低谷。
　　 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您被从朝廷外派为地方官，像陀螺一样到处转，先是杭州通判，然后为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在湖州任上，因为您撰写的《湖州谢表》被新党里面的奸佞小人“钻毛求其瘢痕”，上书皇帝，罗织“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衔怨怀怒”、“指斥乘舆”、“包藏祸心”等罪名，又从您的大量诗词作品中，挑出他们认为含有讥讽朝政的句子，制造著名的“乌台诗案”。然后，派人到湖州，将才上任三个月的您押解到京，对您严刑拷打，逼着您低头认罪。您咬紧牙关，坚称自己无罪，就一直被关押了一百零三天，且险遭杀身之祸。幸亏宋太宗赵匡胤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才幸免一死。
　　 出狱以后，执政的新党把您贬为毫无实权的黄州团练副使。在黄州，寓居定慧院，您和家人的生活异常艰难，吃糠咽菜，还几乎吃了上顿没下顿。官职直线下滑，生活极度困顿，让您看不到希望，甚至，绝望。对，绝望，即使是短到一刹那的绝望，也是绝望。
　　 我个人的人生坎坷，让我对绝望有比较清醒的意识，也更能理解您当时的心境。一个人，陷入绝望，会倍感孤独。孤独，会像万箭穿心，让人痛入骨髓。我以为，您这首词里的绝望表达，不掩饰，不造作，展现了您当时的真实情感，折射了您当时的悲惨遭际。
　　
　　 二
　　 2006年12月6日，我退二线还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我在自己的新浪博客上发了一篇短文，题目就叫《无风无雨也无晴》。这篇博文里，抄录了您写的《定风波》。这首词也写于黄州，距离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的时间很近，抒发的是另一种情感。如今，依然抄录如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写这篇博文的时候，过山车一般的人生遭遇以后，已经司空见惯不为奇，心境趋向平和，所以，写下下面一段话：
　　 “‘何妨’对‘穿林打叶’，既有蔑视，又有挑战，其口气却是幽默俏皮的。一个‘轻’字，有‘无官一身轻’的意蕴。虽然‘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决绝中含有无奈，但‘山头斜照却相迎’带给人的是喜悦，。也无风雨也无晴’，绝对是对苍茫尘世的超脱，是对悲剧人生的藐视。比起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来，这首词所表达的人生态度，似乎更飘逸洒脱，更乐观向上。这种精神境界，使他有旺盛的生命力，使他有鲜活的创造力，诗文、书法、绘画都有精品流芳百世，而且每到一地，都能造福于民。”
　　 隔了一天，12月8日，我又发了一篇博文，题目叫《再论“也无风雨也无晴”》，这篇博文，是因为看到当时的一篇报道，中国“雅虎”总裁谢文闪电离职后，对外界发布的唯一信息，就是您的《定风波》全词。其中，我写了如下一段话：
　　 “大多数了解中国古文化的人都知道，这首词所透露出的思想，是源于道家的‘无为’和‘逍遥’。在儒道两家思想的交汇融合影响下，中国古文人大都抱持‘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的心态，穷困之后，努力保持旷达平和的心态，这实际上是心理自慰，是心理健康的表现。据此，陶渊明才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据此，苏轼‘才能也无风雨也无晴’，他们才能‘怡然自得’，欢度时日，安享岁月。”
　　 无论如何，相对于您那首《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所表达的孤独、凄凉、绝望。这首词里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另外一种真实，是您潇洒飘逸超脱世俗的心灵世界的真实。
　　
　　 三
　　 今天看来，我当时的评说还十分肤浅，因为，最近，将近古稀之年，再读您的诗词，读您的传记，我才详细了解到，您对儒道佛三家都有深入的解读，并且，构建了儒道佛三者合一的思想。尤其是佛家华严宗“圆融无碍”的宇宙观，禅宗心性本净、见性成佛的顿悟学说，都使您形成了空静圆通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让您有更为超脱的胸臆。
　　 这一思想，第一次被新党外放，在密州知府任上，您所写的《超然台记》，就有鲜明体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万物皆有可观可乐之处，为人能超然物外，便会无往不乐。如此超然的人生观，在风雷激荡黑云压顶之时，给您以精神支撑，让您昂首挺胸，坦然面对。
　　 六十二岁时，在北京一家大医院，准备做大手术之前，有一天，我躺在北京一家大医院的户外长石板上，仰望苍穹，想起了您的《前赤壁赋》。
　　 在对赤壁矶所见到的夜景进行了生动描写之后，您写自己的感觉：“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您真的化作了潇洒飘逸超然物外的仙人。
　　 在记叙您和客人的对话时，您感慨道：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您融合了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精华，高屋建瓴，俯视天地三界，看透时空流转，才发出这样精辟深邃的人生感喟。您的人生感喟，恰如站在河水边的孔夫子，遥望滚滚东逝水，长叹一声“逝者如斯”；如三十五岁时的佛祖如来，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如老子，参透天地玄极，生发“有无相生”的大彻大悟；如庄子写下《逍遥游》，让有垂天之翼的鲲鹏，在九万里长空恣肆翱翔。
　　 想到此，我突然亦有一种清新明澈的顿悟。一个人的生命，与时时动态流变的天地相比，真的是“不能以一瞬”。因为这一瞬的短暂，我们更因珍惜，更应让每一天过得有意义，有快乐。与天地的永恒相比，尽管渺小，尽管微不足道，但一个人在茫茫宇宙中划过的那条生命轨迹，却又会永久留存。他的人生轨迹，虽然可能会被时空屏蔽，但一旦后人打开搜索引擎，终会寻觅到曾经存在的痕迹。因为生命的永恒，我们更因珍惜活着的时光，让自己的活得端正亮丽，而不是歪斜暗昧。
　　 等我从长条石站起来，觉得浑身轻松，迈着轻捷的步伐，走向病房。
　　
　　 四
　　 最近，读了您的《自题金山画像》。
　　 公元1101年5月，从海南漂泊几个月，停泊润州金山寺，一幅您的画像还悬挂在寺内，那是多年前杰出的画家您的好朋友李公麟所画。面对自己的画像，想到自己垂垂老矣，您不由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当即吟咏了一首六言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两个月之后，在常州，您就永别人世。
　　 这首六言诗，先用两句诗，概括自己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倾情吐露的是，当时痼疾缠身，身心俱疲，失望达到极顶。“身如不系之舟”，多年颠沛流离，一言以蔽之。这两句，哀伤凄婉，溢于言表。
　　 后两句，却诗风一转，转为自嘲，把您被贬黄州、惠州、儋州，列举为您的“平生功业”。
　　 恰恰在黄州做虚职的团练副使时，面对官场失意，人生低谷，生活拮据，您依然充溢饱满的生活热情，遍访当地名山大川，并带领家人开垦城东郊一块坡地，号为东坡，从此，就以东坡居士自居。在黄州的那一段时间，似乎更激发了您对人生的深入思辨，也让您的诗文创作如火山一样爆发，创作出《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经典名篇，成就了您一生中文学创作的巅峰。
　　 哲宗朝新党再度执政后，第二次贬谪您到海南莽荒之地。第一站，是惠州。三年之后，您已经六十二岁，又被贬到气候更加恶劣的儋州。
　　 被贬到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低一等的处罚。您却把儋州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公开宣示：“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您在那里修筑村庄，开农田，筑路，架桥，办学堂，兴学风，破天荒为海南辅导出第一个乡贡，后来，又进士及第。在荒凉不毛文化落后的僻壤，创设了不朽功业。
　　 在这三个贬谪之地，您并没有消沉颓靡，每一阶段，都创造了您自己的人生辉煌。所以，您把在这三个地方度过的三个时段，当作您“平生功业”的三个标志，自有道理。
　　 其实，比黄州、惠州、儋州更辉煌的人生阶段，您有的是。
　　 十九岁时，您第一次赴京，参加科举考试，就因为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的策论，被主考官欧阳修夸赞为“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随即，名动京城。
　　 当时的皇帝宋仁宗，经常阅读您和您弟弟苏辙的诗文，十分欣赏您兄弟二人的才华，曾经感慨道：“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非常想重用您，让您在朝堂之上大展才华。
　　 在宋神宗赵硕眼里，您是“千古第一才子”，有人说，“李白可与苏轼相媲美。”宋神宗马上反驳道：“李白虽有苏轼之才，却无苏轼之学。”宋神宗所言不虚，要论起真才实学和行政能力，李白还真的不如您，遑论其他人。
　　 您曾经有诗曰：“腹有诗书气自华”，与其说是您赞美朋友董传，倒不如说是您自己的真实写照。
　　 然而，新旧党之争中，您壹志不改，坚持个人政见，对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政策给以激烈批评，对以欧阳修为代表的旧党也颇有微词，这就注定了您的人生悲剧。
　　 即使遭遇一连串的人生悲剧，只要有机会，您都怀着忠贞不二为国为民的热血衷肠，充分发挥自己的正见和才智，建功立业。在密州、徐州、湖州、杭州等地做地方主政官，您都做出了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在徐州，您带领民众，战胜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保住了徐州城池，又建堤坝，搞绿化。
　　 在湖州，您革新除弊，变法利民。
　　 在杭州，您减免百姓苛捐杂税，开仓赈济，疏河通航，整饬西湖，修建苏公堤。到如今，西湖仍然是杭州的一颗璀璨大明珠，苏公堤则是缭绕西湖的绿丝带。
　　 按一般人的理解，您在这些地方所建立的功业，远比在黄州、惠州、儋州要大得多。
　　 唐太宗李世民在《赐萧瑀》一诗里，曾经有“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千古名句。用来形容您的一生，最恰当不过。屡屡被贬谪的疾风，愈发烘托出您生命力的顽强坚韧。动荡不安的人生遭际，愈发烘托出您赤胆忠心铮铮铁骨。
　　 您把黄州、惠州、儋州当成您人生的三大功业，表面看是自嘲，往深里探究，首先是您对自己在这三个地方的人生作为的充分肯定，是对您自己正气昂然赤诚坦荡的褒扬，也是对屡屡贬谪您的昏庸无能的皇帝和朝堂的强烈讽刺。
　　 如今，读了您在即将驾鹤西去之前写下的绝笔诗，更是感同身受。
　　 在这首充满禅机的诗里，您写下“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的句子，《金刚经》式的禅辩，对生老病死的超脱，让您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也激励我将过去的升降沉浮都看作浮云，笑对生老病死，与疾病同行，又与美好为伍，与快乐同伴，以满腔热情，拥抱阳光，让每一天，都有滋有味，意趣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