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走进教室向我的座位走去。预选后剩下的十位同学坐在一个偌大的教室里，稀稀疏疏的，像是荒原上倔强生长着的树木。
　　 刹那间，我瞥见了一张陌生的脸，圆圆的，但脸上生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要看穿整个世界。但眼光里又显出柔和的气息，令人感到无比亲切。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衬衫，皱巴巴的，但很洁净。几颗纽扣斜依在胸上，无拘无束，非常洒脱，随着主人的气息在上下浮沉。陌生人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几个黝黑的脚趾肆无忌惮地跳跃着，在与主人哗啦啦翻书的节奏应和着。
　　 是谁？我在脑海里搜索着。
　　 初中预选结束，我们升钟镇乡小包括我在内的十名同学预选过关，一个月后将在南部县城参加一年一度的中考（高中入学及中专、中师考试）。
　　 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些欣喜，又间杂着些许惆怅。我本来是去年就该参加了中考的，可是，由于我犯下了我人生中第一个最不可饶恕的错误，失去了去年的中考资格，也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从没有怀疑，老师和同学们也从不会怀疑我今年不会取得预选资格。所以，当广播上通知我来校参加复习时，我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激动，只对母亲说，我知道了。第二天一大早，就从遥远的朝阳大队赶到了乡上。在渡过川北那条称作母亲河——西河的时候，看着那碧波荡漾的河水，我也没有显出“激扬文字”的情态。去年的那次“预选”给我的打击太大了，不仅掀掉了我多年来考试上的“第一把交椅”，还失去了去年报考中师的资格，也就是说，今年就只能报考高中了。这对于我一个大山里的极其渴望摆脱“农皮”的孩子来讲，该是多么的失望。进高中考大学，前途又是多么渺茫。我的心思谁知道呢？
　　 我走进教室的时候，语文老师罗老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讲一篇古文，我不好意思与那位陌生同学打招呼，就只得一屁股坐下，听罗老师的“高谈阔论”。
　　 罗老师们那一代“中师生”由于古文底子非常厚，讲起课来总是旁征博引，诗词翻飞，满口余香，这也引起了我的语文兴趣。不多时，下课铃响了，由于是预选后的课间的休息时间比平时时间长，同学们就有时间串位。我由于好奇，就朝那位陌生同学走去。
　　 你好！那位同学一看我走向了他，他便主动站起来给我打招呼，我叫何进。
　　 你好！我也立即答道，我叫杜安成。
　　 我就在他座位旁边的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我笑着说。
　　 他脸上稍稍泛出一丝微红，却立即镇定下来，显出非常自信的神色。
　　 你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我早就知道你了。陌生同学微微一笑说，并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吃了一惊。我们从没有蒙面过，你怎么认识我？我笑着问。
　　 你就是去年本以为可以考上却失去了资格的那个人，你的事我们乡下的同学都知道了。他静静地说。
　　 我脸上一阵火辣。想不到我的“烂事”早已“家喻户晓”，尽人皆知了。
　　 不要紧，小事一桩，有什么妨碍的？大不了就考高中，将来读大学罢了。我就不报中师，只报高中。他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说。
　　 我连忙说，倒也是，可我还是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的！人生说不定会有更多更大的磨难等着我们。
　　 我无言地低下了头。他却提高了声音。
　　 好了，我还没有介绍我。是回龙场村级初中班的。
　　 我吃了一惊。我听说过回龙场这个地方，是离升钟镇十多公里的一个小村子，但现在村子里办初中，我还是头一回听过，居然还有同学参加县级预选考试预选上了，这又是令人惊奇的事。我不禁对面前的这位衣着随便，举止随便的同学肃然起敬起来。
　　 你真了不起！我站起来说，并伸出了我的手。
　　 何进也站了起来，我们的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此时觉得我终于找到了朋友。教室里两个只考高中的人走到了一起，其他的人都在为“中师”而奋斗。
　　 从此，我们两人就坐在一起。他也住进了我们班的寝室，他也和我一起吃蒸饭（那时，我们每个人有一个盅子，里面放上米和酸菜，放在一个大蒸笼里蒸）。
　　 从我们的交谈中，我知道他有两个已经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哥哥。他从初一就在读他哥哥们的书，从他现在的水平看，他的数学、物理、化学和英语等早已是高中水平了。他上课很少听老师讲课，总是在自己思考，演算，手在不停地动，脚也在不停地晃动，头上的黑发像树冠一样随风颤动。
　　 他也知道了我去年预选考试中犯下的“最低级最愚蠢最令人痛心又令人忍俊不禁”的错误：第一堂政治考试中，只做了试卷的第一页，根本不知道试卷的那一面还有试题。既没有监考老师提醒我，我也鬼使神差地没有将试卷翻一翻。居然我就在那里正襟危坐了几十分钟。这坐掉了我的自信，坐掉了我的前途，坐掉我的中师，坐掉了我人生“森林”中的另一条路。
　　 我们在升钟镇老臣山爬山的时候，何进说，那是可笑的，但不值得悲哀。
　　 我不知道他对人生哪来的自信！他是从哪里获得这些自信的！
　　 我那时还没有去过他的老家。听他说，他的老家又叫“河栋（或是“东”的讹音）拐”，就是西河流到那里，忽然转了一个大弯（拐），所以叫“河栋拐”。他们村就坐落在两山之间的一个冲积平原上。屋后是宽阔的平地，冬夏都是碧绿的庄稼。屋前是终年流水汤汤的西河。西河上有一座人工小电站。他们村是最早用上了电的村。河里不时有打渔的小船游弋。他说，西河里的鱼吃起来可香呢！
　　 我家住在离西河不远的山上，很少吃到西河里的鱼，现在吃了升水湖里的鱼，并没有特殊的感觉。但在那时，在何进的描述里，西河的鱼在我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一股股醉人的馨香。
　　 几个月开学后，我们都进了建新中学某级第一班。建新中学是何进新的起点，他在这里如鱼得水。一是班主任的看重，更是他聪明才智的发挥。但我看，这也是他的刻苦所致。
　　 班主任张老师很快把他塑造成“最能学习”的人。的确，他在数次考试中都稳居年级“第一名”，对一个来自我们大山深处的孩子来讲，的确了不起，的确也很不容易。他于是在班主任的安排下，在全班，在全校做了有关学习方法的“巡回演讲”，可谓轰动一时。那时，建新中学人人都认识了他。但他还是与我走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我从心底里佩服他，又为他自豪，丝毫没有嫉妒他的想法。我知道他的成功并不只靠聪明，主要还是靠刻苦。例如“传说”他能几分钟就能记住二百五十个英语单词。我是亲见他一大早就起床背单词的。当然，他对知识的感悟性很强，一点就通，就像康德大哲学家所说的“先天结构”，我总是怀疑他头脑里就有那些“先天结构”。
　　 他虽然“成功”了，但没有一丝对我疏远的意思。我们时常在一起学习，讨论。我们还一起研究怎样改善我们的“伙食”。
　　 他的家庭条件虽然比我好些，但还是吃不起“教师伙食团”。学校领导老师很器重他，但并没有给他“开小伙食”，他还是与我一样吃“蒸饭”。与我们在升钟读初中不一样的是，我们每个月或是半年（记不住了）可以到建新镇粮站领取一两清油（菜籽油）。那时的清油多香啊，老远就闻到了那醉人的香味，可以说是沁人心脾。我与何进领了清油就直奔食堂，趁早取了我们饭盅，将清油倒入饭盅里，和着米饭吞了下去。我们一边吃着“清油米饭”，一边笑着，我们快乐极了。
　　 我们还有“改善伙食”的办法，我与何进在星期天下午就到建新镇上买上一把干面，足有两斤重，就拿到拐角的一家饭店里“加工”，饭店给我们煮熟，并加上一份臊子，每一次要付加工费和臊子钱，何进总是抢着给，好像我们并没有分彼此。
　　 我们吃了面，肚子涨涨的，圆圆的，就顺着宝马河边溜达。那时的宝马河边是荒凉的。河边的田地里是稀疏的庄稼，远处散落着低矮的农舍（农舍里有一位我们的数学老师，姓杨，听说原是某师范校老师，因与女学生有什么关系，被下放到这里。这可能是误传。建新中学历来是人才荟萃的地方。）近处的青山倒映在水里，就成了静穆的写意的中国画。要是夕阳还在远处，低矮的小山尖上，或是在离河边不远的新修的寺庙顶山，我与何进还会在河边散步，“扯谈”一些一周来班上和学校的见闻。后来，他读理科，我选择了文科，我们相互交流的“趣闻”就更多了，我们“扯谈”的时间就更多了。
　　 时常，我们俩还在河边浆洗衣服。把洗过的衣服晾晒在河边的树枝上，不到半个时辰衣服就干了，我们便抱了衣服走进学校。
　　 有时，我们俩需要“交换”一下裤子。我穿了他的裤子洗我的裤子，我的裤子干了才脱给他。或者，他穿了我的裤子洗他的裤子，他的裤子干了才脱给我。
　　 在暖洋洋的五月阳光里，我们都感到无比温暖。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我们又参加了高考。
　　 命运又一次做了选择。他考取了天津大学电子系，我又一次落榜。
　　 这一次落榜，又让我对命运“不服”。我高考分数不低，可就是“落榜”了。
　　 人生不知有多少无奈！我只好回到大山里去独自咀嚼寂寞和悲哀。那个时代，落榜就意味着你永远被大山“囚禁”。
　　 泪水对我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寂寞早已浸润了我。社会早已忘记了我，老师们早已忘记了我，昔日朝夕相处的同学们早已忘记了我。
　　 我一个人牵着一条老黄牛在山涧里逡巡。那一天中午，冬日的阳光已经铺满山林，金灿灿的，一朵朵金色的阳光在枝头跳跃，给人一种极温暖的感觉。久违的暖阳注入我的心中，我心中感到无比欣喜，我感觉我的前途并不渺茫了。也许我会重新找到我的人生之路，往日的悲哀在黄澄澄的阳光里融化了，我身上感到无比轻松。
　　 是妹妹在叫我，叫我回家，说是一位同学来了。
　　 我混沌的脑子里搜索着，是谁呢？那时，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没有微信，只要你离开一个“集体”，就会像一颗石子被抛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永无音信了。
　　 我在老屋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了何进的身影。
　　 还是那副模样，笑吟吟的，对什么事情都乐呵呵的，似乎眼前永远都充满了阳光。他并没有那时的大学生那样穿得光鲜，只是穿着很洁净的旧衣衫。快要走近了，他便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虚寒煦暖。我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又似乎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高中生活。
　　
　　 2022年4月11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