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地主(散文)
一
地主姓王,家中排行老大。
说是地主,其实就是凭着家中多年做生意的积攒,在解放前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于镇子里置下了三两份田产,并无祸国殃民或是盘剥穷苦百姓之举,皆为合法经营及劳动所得。但按着解放后的土改政策和成分划分,因其家境殷实,家庭成份便被划定为地主,仅此而已。
也因为家境殷实的缘故,“地主”在解放前得以读书识字,算得是镇子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二十岁时,地主已出脱得一表人才,依门当户对之矩,由着家人做主娶同镇旺族苗氏为妻,其时为公历1951年3月。
成婚之日,典仪完毕,洞房未入,“地主”便脱去新郎官的衣物,胸前束了红花骑上大马从军入伍,改名“向军”,成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一名新兵。妻苗氏强追至兵员集结地灵井,同宿一晚,队伍次日即向北开拔。同年12月,苗氏诞下一女,以“青云”名之,取“立下青云志,不破美帝终不还”之意,其户口本“成份”一栏中亦是“地主”。青云长大后,嫁与贫下中农为妻,一辈子未曾离开土地。
青云,是我的母亲,而那“地主”便是我的姥爷。
二
向时,我并不知道姥爷是地主,去姥娘家串门也仅是见着姥娘和舅舅。
第一次见到姥爷,是五岁那年,舅舅带我乘火车去山西看姥爷。那时只觉得他脸庞方方,从来都极严肃的样子。最深的记忆,就是我端着他那个玻璃烟灰缸盛鞭炮时不小心给摔烂了,姥爷知道后训了我一顿,姥娘还说他:“你个老东西干嘛对孩子这么凶?一个破烟灰缸摔烂了有什么大不了!”于是,姥爷留给我印象就一直不是那么和蔼可亲。只知道母亲有一回去山西探望他,回来时捎回了他家那台黑白电视和十几公斤全国通用粮票,
再见到姥爷,已是他退休后,和姥娘一起回小镇落叶归根。随车拉回的东西简单得很,三两箱柜外加一辆自行车,能算得上大件的就是台缝纫机和不大的彩色电视,和小镇普通人家有的几乎一样,完全不像是从城市回来的大型国营单位退休人员。
那时我正上初三,偶尔会去街边舅舅开的修理铺子看看他们,姥爷时常就坐在街边,手里拿件工具自顾自地忙着,和小镇的普通老头儿一般模样。
后来,据说是又去了我某个表舅开的工地上管材料,会计加库管,算是发挥余热干起了老本行,姥爷他们就在工棚里又过起了自己的二人生活。
三
1995年,我要当兵填档案及政审资料的时候,要求填社会关系,要写姥爷姥娘时,里面有政治面貌和家庭出身以及工作单位等必填内容,我知道他们二老是党员,也知道姥爷退休前的工作单位是山西省建筑工程公司,职务是会计,当问我妈和姥爷的成份时,才知是“地主”。
我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姥爷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军人,而他的会计职务,在当时来说应该算是干部。细问起来,妈说你姥爷所在的山西省建筑工程公司,前身其实是从抗美援朝回国的工程兵部队,不打仗了就回国全部脱下军装搞建设。
当了兵,回家的机会少,能见姥爷的机会更少,每次去他所在的外市探望,也仅就是在工棚里坐着陪他们说上一个来小时话便匆匆而别。至某年姥爷因病故去,家人也未告知我。
再次回家探望时,便只剩了租住在故里形单影只的姥娘。聊起姥爷的往事,姥娘说他就是个一根筋的怪老头子,国家的一根钉子都不占,为国家奋斗了一辈子,竟没有给家人和儿女留下丁点儿家产。
似在回忆般,姥娘从柜中拿出一个小盒,里面有一张姥爷当兵时的照片和数枚奖章。看到姥爷那张照片的第一眼,我觉得特像历史课本中台儿庄大捷时李宗仁拍的那张英姿勃发的相片。原来,年轻时的姥爷穿军装是这样的帅,引得我赞叹连连。姥娘的脸上泛出一丝少有的光彩,说:“你姥爷当年可是咱镇的美男子呢!”
看着那一枚枚早已经在岁月中失了光彩的各类奖章,我心中暗暗感叹:想不到向来不苟言笑的姥爷,竟然还是国家功臣,得了这么多奖章,却从来没有给我们展示过。
回想起之前姥娘说他“一辈子连国家一根钉子都不占”的话,不由得令我心中暗生敬意。那个因我打烂一个烟灰缸都要斥责,那个让我觉得并不和蔼可亲的怪老头,对国家的爱却是如此之深沉,用现在的话说真的能称得上是深藏功名。
四
后来,我探家时听母亲闲聊,说我那个有些耳背但精明的三姥娘最近一直在上访告状,要政府给落实政策,想要回解放时属于我姥爷他们一家的那些房产,据说是她手上留存有最初田产的地契和国家落实政策时写下的文书。
据母亲说,国家并未给予支持,最主要的原因和依据,是当初政府所下发的文书上清楚地注明了“依法将田产返还给王向军及其家人”,而那时我姥爷早已成家,其家人就只能是姥爷、姥娘、我妈和我舅。因其本人及家人当时并未主张该项权利,属于已经自行放弃,作为其它亲属在三十年后所提的要求,政府不予支持。前几年,三姥爷也已故去,三姥娘便得了心病似的依旧常要闹腾着上访,想要回当年属于他们王家的房产。
又有某次,听母亲说起,前几年从山西我姥爷原来的单位来了一人找姥爷的后人,寻到我舅后说明来意,原来他是姥爷的同事,当年单位分房时,姥爷按照职级分得一套大房子,但姥爷说他们只有两个人住,主动提出将自己分得的大房,换给了这个家中有孩子住房紧张的同事。后来姥爷退休回了故乡,已将当初自己所住的公房腾退给单位。现今房改有政策,可以出些钱将当初分得的所住房屋改为个人所有,他是想来让舅签个字,补个手续,好把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舅不同意,但来人拿出当年姥爷写下的字据,上面清楚写明是自愿将分得房屋与同事互换。舅气得也没了脾气,不愿签字补手续将那人赶走了。想必,舅在心中是少不得要埋怨我姥爷,埋怨他未曾给自己留下这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处大同市的房产。
五
姥爷去世火化后,骨灰一直被舅寄存在市殡仪馆,直到几年前姥娘故去后,又过了两年,才将他们一起迁葬进故乡小镇舅家原来的自留地里。
前年回乡,我让母亲带我去给姥爷姥娘上坟。坟在北山后坡,极不起眼的一个坟堆,杂草丛生,无字无碑,一块小水泥板支将起来算是贡桌。在本就早已经没人打理的那块儿田地间极不起眼,荒得不成样子,若不细找根本就看不出那是一处坟莹。
母亲扯去坟头前的草,在贡桌上摆上小镇乡俗用做祭礼的刀头(一方煮得半熟的猪肉),烧起纸钱,念叨些祈祷的话语。
我跪下磕头,本想要告诉姥爷:外孙回来看你们二老,现国家已经强大了,去年才刚举行过国庆七十周年大阅兵,不少志愿军战士的遗骸也从韩国接回来了,让他可以在自己故乡的土地上安息。但仅说出一句“外孙回来看你们二老”后,便已然泣不成声。
上坟完毕,母亲依旧习惯性地按乡俗将用做祭礼贡品的刀头拿回去食用。我拦住母亲不让她拿,姥爷姥娘爱吃肉,我得把肉给他们留着让他们吃。
母亲已然懂得了我的心思,只是觉得那么一大块儿肉摆在那里有些可惜,毕竟人死了就什么都吃不上了。
六
我膝下所跪着的土地还是故乡的土地,也是姥爷那代人当初用生命和热血所捍卫着的土地。
如今,姥爷已经逝去多年,他已经看不到祖国七十周年大阅兵时人民军队的威武强大阵容,只是静静地将自己融入曾生养了他的这片故土。他是幸运的,从朝鲜战场上平安归来,死后又得以埋进故乡的泥土里。虽深藏功名没有为子女留下任何资财,却将最深沉的爱献给了祖国和人民。因为他知道,相比牺牲在朝鲜那片土地的战友来说,他是何其的幸运,在他们面前,自己做的这些微小贡献又算得了什么呢?功名利禄终究是过眼烟云。自己儿女都手脚健全,他们的生活该由他们自己去努力创造。
姥爷,那个曾经的地主,留存在档案里的成份一栏也一定写着“地主”。
只是,这个曾经的地主,并没有为他的后人留下一分一毫田产,最终魂归故里,融进黄土,尔后又慢慢变成一抷黄土。
母亲说,你姥爷当年在朝鲜时,政府送来过一块儿写着“二等功臣”的匾,就挂在当年他们老宅堂屋的墙上。现今,早已不知了去向……
后记
清明节的时候就计划着要写这样一篇短文,以纪念我的姥爷。只是由于懈怠而没有完成,终于趁这个五一假期的时间把它写完了,心有如释重负感。创作之初,也一直在思索该以何名为此文命名,最终觉得既然是与家国情怀和土地为切入点的,姥爷的成份是地主,他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当初扛起枪杆子打美帝也是为了捍卫这片热土,战争胜利后却又选择把土地还给国家和人民,最后也将自己融入到故乡的土地。一切既与土地有关,就起名《地主》吧。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这盛世如您所愿。
《左传.成公十三年》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缅怀先烈,慎终追远,一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优良传统。在享受先辈为我们创造的美好幸福生活同时,我们还要继续奋斗,继承先辈遗志,不断开拓奋进,共铸中华之魂,为实现伟大中国梦而努力奋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