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儿没有见过爸爸，她只隐约记得她曾经生活在一个小山村，住在一个破旧的老房子里，篱笆围成墙，牵牛花爬满院落一角的柴草垛。老房子里住着一位年迈的老婆婆，五儿叫她奶奶。奶奶喜欢一边把五儿揽在怀里，一边和五儿说话。五儿总是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奶奶，奶奶的嘴巴一张一合，总让她想起河沟里正在呼吸的河蚌。奶奶的皮肤很粗糙，细密的皱纹刻在久经风霜的脸上，就像是一道道被岁月撕裂的伤疤。五儿仅仅是看着，就能感觉到触目惊心的疼痛。
　　 很多时候，五儿根本听不懂奶奶在说什么，不过她倒是清楚记得，那时候她姓李，她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爸爸，奶奶总是提起他，也并不在乎她是不是听得懂。小小的她就像是可以替奶奶收藏心事的树洞，只要奶奶想说，她就必须得听。
　　 直到有一天，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带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出现在老房子里，奶奶让她叫妈妈。妈妈给她换上新衣服，带着她走出老房子，她看到奶奶眼里含着泪，颤抖着手摩挲着她的脸。
　　 女人带着她前面走，男人走在后面，奶奶跟紧脚步，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嘱咐着什么。女人淡淡地点着头应着。
　　 老房子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和老房子同时被抛在身后的，还有那个年迈的老人。五儿一边走着，一边不安地回头张望，终于鼓起勇气问这个叫妈妈的女人：“我们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女人低头看看她，没有说话，目光似有些许的冷淡和无奈。
　　 五儿不敢再问。五儿很懂事，她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哭。她再回头望望老房子的方向，奶奶佝偻的身影就像一棵被风雨摧磨，压弯了腰的疲惫的老树。
　　 眼睛像被蒙上了一层纱，再难看清脚下的路，五儿用手背擦擦眼睛，跟紧女人的脚步。女人拽着她的手，步履急促，男人说不能耽搁，一定要赶上今天最后一班车。
　　 车不知道开了多久，一路颠颠簸簸，女人将头抵着车窗，心事重重地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风景。五儿躺在女人的怀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不敢喊累，也不敢喊饿。路上女人给过她一块面包，她用两只小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吃完。
　　 下了车，转过几条狭窄的街道，五儿来到一个陌生的房子，这个房子比奶奶的老房子要大要漂亮些。院子很长很整齐，院里种了很多花，红的黄的白的各式各样，像一群顽皮可爱的孩子，热热闹闹盛开着，菜畦里种满了各种蔬菜，黄瓜带着刺，西红柿红着脸，茄子像害羞的小姑娘，把头藏在叶子下面。
　　 进了里屋，炕上盘腿坐着一个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看见来人，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转头看着窗外。女人走上前，从老人怀里抱过孩子，怯怯地喊了一声妈。老人没说话，低头取来烟纸，捏点烟丝放在里面，糙糙卷了卷，就叼进她干瘪的嘴里，老树皮一样干巴巴的双手微微哆嗦着划着火柴。
　　 五儿紧紧拉着女人的衣角，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这个叫妈妈的女人。女人拽拽五儿的袖子，让她管这个可怕的老人叫奶奶。
　　 五儿怯怯地看着那张阴沉的脸，喉咙像被卡住了一般，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面对这个可怕的老人，并且还要喊她奶奶？此刻，她只想回到老房子，回到自己奶奶的身边，帮奶奶种豆子，剥玉米，用干净的毛巾将奶奶脸上的汗水擦干。
　　 老人不看五儿，阴沉着脸只管抽烟，一道道白烟从她干瘪的嘴里吐出来，一圈一圈往上飘。一会儿功夫，那烟便像散开的烟花，在半空中慢慢散去。
　　 妈妈说这个陌生的房子是她的新家，她以后必须在这住下来。
　　 五儿很安静，也很聪明，她很快在这个家里学会了怎么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练就了一双会察言观色的眼睛。妹妹买新衣服时，她不要；妹妹的零食，她不吃；她洗衣烧火做饭看孩子，小小的身子像陀螺一样，家里家外转个不停。只是没人的时候，她很喜欢站在大门口，巴巴地望着远方，好像只要她的目光能穿过天边的云层，穿过远方的山峦，就能看到老房子，就能看到奶奶。
　　 五儿到了上学的年龄，可是家里从来没人提过要把她送到学校去，她也不敢问，在这个家里，少说话，多做事，就能少挨打。
　　 看着同村的小伙伴们背着书包，三两同行，像离巢的燕子，一路洒下欢声笑语。只有她，每天坚持站在门口，孤单的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五儿也想读书，她想给奶奶写信，问问她过得好不好？问问她什么时候接她回去？她想告诉奶奶，她想念家里的老房子，想念家里的篱笆墙、柴草垛，还有爬满柴草垛的牵牛花。
　　 没人的时候，妈妈会抱着她哭，用长满老茧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她伸手擦干妈妈的眼泪，妈妈的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千言万语。
　　 她很想奶奶，晚上关了灯，她就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从来不敢哭出声音来，怕会惊动了别人，又惹来一番训斥。
　　 在这个家里，妈妈好像保护不了她。她需要更加小心翼翼，步步当心，才能免于责难。
　　 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到早上都没有停，街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脚踩上去都能没到小腿。妈妈冒着风雪出门，再回来时，是用一块白布蒙着脸抬回来的。继父红着眼睛，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家里一时来了很多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就连说话都刻意压低声音。五儿知道，这是热心的乡亲们在帮忙安排妈妈的后事。
　　 五儿穿着孝服，跪在妈妈的灵前，有人进来吊唁时，她要跟着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难过，从妈妈被抬回来，她的眼泪也没有停止过。以前妈妈好像总是很忙，忙到都没有时间和她说说话，忙到都没有时间多看她一眼，妈妈好像到死都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喜欢什么样颜色。在她的心里，她从来都是妹妹一个人的妈妈，不是她的。可是现在，妈妈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她一伸手就能碰到妈妈的脸，妈妈很少离自己这么近。她看着妈妈紧闭的眼睛，看着妈妈不能说话的嘴巴，看着妈妈青紫的嘴唇和僵直的身体，从此这具身体再也不能开口对她说一句话。
　　 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妈妈，在奶奶的老房子里，给她穿上新衣服时，妈妈冷漠的温柔和目光中淡淡的哀伤。她想起妈妈在没人的时候，温柔地抱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偷偷抱着自己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好似早已经流干，寒风如利刃般割着她的脸。她怔怔地看着乡亲们把妈妈装在棺木里，怔怔地看着他们把她抬到离家很远的山坡上，怔怔地看着他们把棺木放进早就挖好的墓穴里。她跪在雪地里，一捧一捧地往墓穴里填着土。
　　 那一刻，心好像被什么给刺痛，血，像这冬风里的雪一样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