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弦谁听】一个孩子快要死去
一个孩子快要死去,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听说这个事情,是在我女儿生病那天。
那天,是单位2010年开工的第一天,早上开完会,领了开工红包,我迫不及待就往家里赶。女儿身上长疹子两三天了,开始时妻子给她涂药膏,不见好,接着奶奶和妈妈用土办法,采一些草药给她洗澡,仍然不见好,到了这天,我才火急火燎地想到,该带她去看医生。
从工作的乡镇赶回到县城的家,把女儿带到妇幼保健院,已是中午11点。实在是想不到保健院的诊室里会有那么的人,和妈妈一起走进其中一个诊室里的时候,我当时就对妈妈说,我们还是下午再来。我当时的想法是,女儿出疹子已经那么多天了,也不急在一时。说完这样的话后我抱着女儿无意识地走到了另外的一个诊室,还好,这个诊室人不多,于是,我像下了决心似的,让妈妈抱着女儿,自己赶快去挂号。
医生看了女儿身上的疹子,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跳,接着说要探热。我不是医生,我看不明白医生的举动,但看着他其实挺忙,觉得不好多问。探热就探热吧。
由于女儿多动,两分钟后,摔烂了一根探热针。医生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看在我们脸上有歉意的份上,他给换上了另一根的探热针。
五分钟后,我取下女儿身上的探热针,医生依然在忙着给别的孩子诊病,我瞄着,趁着他要给另一个孩子下诊断的刹那前的停顿,我把探热针递了给他。
“三十八点九度。”医生说。
“那是什么。”我问。
“三十八点九度。”医生说。
“是发烧吗。”我问。
“高烧。孩子都高烧了,大人怎么还这样?”医生说。
“今天早上她仍然很乖,吃了一大碗粥,还有鸡蛋。来之前,仍然在跟邻居家的孩子在玩,并没有什么不好啊。”妈妈说。
“这孩子身上的疹子只是湿热疹,用灰猛氧开水给她洗四五次澡就行,但高烧就得吊点滴了。”医生说。
我说不出什么了,只好看着医生在病历上写着什么,看着他开处方,然后去财务处排队交钱,去药房排队拿药。
因为这天保健院里的病人太多,排队交钱和排队拿药,我觉得是个漫长的过程。
但这起码是个我可以忍受的过程,我没有计算时间。
拿到药,我看见时钟显示的是11点半,虽然天生是个急躁的人,但仍然觉得保健院的办事效率仍然是可以原谅的,毕竟这时有那么多的病人。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是在后面,我实在想不到从拿药到注射,竟然会让我们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
我在等,妈妈在等,女儿在等。
期间,我去买了一包止尿裤、四盒牛奶,拿牛奶当我们的临时午餐。我和妈妈总在注视着注谢室里的排队,不敢出去吃午饭。
下午一点三十分了,才轮到我女儿注射。
她要吊点滴,才十五个月大的年龄,针得从头上扎。
扎了两次,她的哭声都把我的心震碎了,但护士说,扎不中血管,让她歇歇再来吧。
我和妈妈只好带着女儿去保健院的小公园走,终于哄得她不哭了,过了二十分钟,再回去扎针。
后来我跟弟弟说起,在之后女儿见到穿粉红色长袍的人都会哭,弟弟说,这就叫做“恐惧是这样练成的”。
女儿终于在顺利地吊着点滴了,妈妈抱着她,我拿着个钢叉,叉着药水瓶子跟在后面,再次往小公园里走。我舒着一口气,妈妈也在舒着气。虽然知道接下来的药水要持续地吊四个小时,但面对之前的两个多小时的无用的等待,我们都在舒气。
“你知道胡浩然的事了吗?”妈妈边走边问我。
“什么事?”我很错愕地问。
“胡浩然只剩下三个月的命了。初八那天,雄卫叔到我们家拜年,晚饭吃得差不多时,你走开了,他跟我和你爸说起了胡浩然。胡浩然去年老发烧,他家里人带他去县里医院看,医生无法确诊。后来,他们把他带去了广州,专家确诊,说他脑子里长了个肿瘤,还是恶性的。专家说了,救胡浩然的命要五十万的手术费,但即使是给他做手术,也只有百分之零点零几的成功治愈的可能。雄卫叔说,胡浩然现在躺在家里,口齿已经无法说清楚东西了,屎尿也已经无法自行控制。7岁,本来是要上一年级了,太可惜了。”妈妈边走边说,也许是我女儿的病触动了她的某根脑筋,让她想起跟我说起这个事。
胡浩然是我爸妈以前的同事的孙子,是我现在的同事的儿子。
雄卫叔是我爸妈以前的同事,跟胡浩然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关系都挺不错。
胡浩然的爷爷,原是个林业员,在胡浩然出生前因交通意外死去,奶奶现在是镇里计划生育服务所里的医士。胡浩然的爸爸是个护林员,在镇里的林业中心站工作,妈妈是镇政府的职工,负责清洁卫生、斟茶递水类的工作。
以前,我们家住在镇政府大院时,胡浩然一家,是我们一家人的邻居。三年前,我爸调去了县里的单位工作,我妈退休了,我们家搬到县城。我也是在三年前考取了公务员,到了我爸原在的单位工作,原来的家成了我现在叫做宿舍的地方,他们家是我的邻居。
一直以来,我们两家人,关系都不错。
在我从事公务员的工作后,我时常住在宿舍里,我经常会在镇政府大院里见到胡浩然——一个无论手里拿着什么都可以当成枪的小男孩,一个总觉得自己是个武功了得的武士的小男孩。我实在是很错愕地听着我妈妈说起这样的一个事情。
那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是我妈妈拿出手机让我看他的照片——短头发、小眼睛、胖嘟嘟的脸、小嘴巴。当时妈妈总催我快找女朋友、快结婚,因为老邻居家的孙子都那么大了,而她的孙子连一点谱都还没有。
我从事公务员的工作后,胡浩然第一次来我宿舍里玩,让我见识了他的超强的破坏力。他来我宿舍,绝对是以他当时最快的速度冲着进来的,进厅后第一件事就是跳上沙发,使劲地玩他自以为是他发明的“蹦床”游戏,我怀疑“蹦床”发出的声音当时是振撼了整幢的宿舍楼的。我无奈地把他赶下沙发,他又风一样的冲进我的房间,继续在我的床上“蹦床”。我追着进去把他赶下床,他就又冲进另一个房间继续“蹦”另一张床,反正就是在五分钟内把我宿舍里的沙发和床都“蹦”了个遍,而且力量惊人。我警告他不能玩“蹦床”了,他真的不“蹦”了,接下来趁我不注意他又玩起了饮水机,把我饮水机里的热水阀打开,他一边嘻嘻地笑一边看着热水放任自流,神情像是又做了一个伟大的发明。我连忙制止他,我倒不心疼那点热水,实在是怕他被开水烫伤。
有一年的儿童节,我买了辆玩具车给他。在商店里选玩具车的时候,我选得很艰难——买便宜的吧,觉得不够心意;买贵点的吧,以他的破坏力不见得会珍惜。我最后还是买了辆便宜的,一辆电动的小四驱车。我是带着车到他家里送给他的,他拿到车后却是跟着我来到我的宿舍,然后在我宿舍的厅里玩起那辆车。开始时玩得挺好,他很用心地跟着小四驱车在我厅里追来逐去,两分钟后他的一个举动又是让我增长了不少见识——小四驱车跑得快了,他快追不上了,于是他就一脚踩到车上。他是追上车了,可车也就这样报销了。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宿舍,在大院里见到他和一帮孩子在玩耍,我就逗他说给他买雪糕。夏天见到他时,我总喜欢这样逗他,有时他会真的跟我一起去买,而更多的时候他会跟我说他今天吃过了。而这天的傍晚,在他的一个小伙伴的怂恿下,他决定跟我一起去买雪糕。在去商店的路上,又是在他小伙伴的建议下,他改主意了,他要我给他买个风筝。我说给你买风筝可以,但你要真的学会放风筝才行,明天傍晚要把风筝飞起来让我看。他满嘴答应。第二天傍晚在大院里见到他时,我说:“胡浩然,该放风筝给我看了吧?”“风筝烂掉了。”他皱一下小鼻子,露着小白牙,笑嘻嘻地对我说。像一切都不关他的事的样子,又像是在做了什么光荣的事的样子。
我跟我妈妈说起过胡浩然的这些事,妈妈说:“他可是像足了你小时候,你小时候自己用压岁钱买的玩具枪、玩具飞机也总是很快就能报销,你玩你爸爸的剃须刀,能把你自己的下巴割破,我冬天里给你买的小手套,你总喜欢让它们接受火的考验,喜欢用烧红的铁棍在它们身上扎窟窿。”
我一直觉得自己小时候是个可爱的孩子,所以胡浩然也是个可爱的孩子。
那天,在妇幼保健院妈妈跟我说起这样的事,我实在是觉得愕然,我已经是为人父的人,我可以想像得到胡浩然的父母和奶奶以及他的外公外婆等人的心情会有多么的难受。
那天我的女儿在吊完四瓶药水中的其中两瓶后就退了烧,我和妈妈一直等到傍晚六点,第四瓶药水还没滴完,这时爸爸也过来了,因为第四瓶药水是维生素,我觉得没滴完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让护士给女儿拨了针。
两天后的晚上爸爸问起我这两天有没有去看胡浩然,我说没有。
我没有去看胡浩然,我甚至没有向胡浩然家人问起他的事,我怕他们难受,这也是爸爸的观点。
听说了胡浩然的事后,我联想起他们家里的一些怪举动。他们家在一楼,我的宿舍在三楼,我回宿舍要路过他家门口。我清楚地记得只要有人在家,他们家总喜欢开着门,但这一个多月来,每次路过他们家,他们家的门都是锁着的,即使里面开着灯,门也是锁着的。我想那该是因为他家里人不愿别人看见他们的悲伤。
爸爸说虽然他之前想着不去向胡浩然的家人问起他的事,但后来还是给他奶奶打了电话,足足跟他奶奶谈了一个小时。
听说胡浩然的事后,因为还没有过元霄节,我有好几次想过要去给他一个红包,但想来想去还是没去成,虽然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好几次见到他的家人,我也没有问起,但我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一个孩子快要死去
以前他总叫我哥哥
其实我早已是他的伯伯
夜里的烟花惊醒春雷
雨并不是她要的结果
前天晚上,我呆在宿舍里对着电脑发呆,突然想起胡浩然,我脑子里突然迸出了这几个句子。
我妈妈说起过胡浩然应该就呆在家里,既然专家下了那样的判断,他家里人只好顺其自然。
一天天地、静静地、无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地死去。
他家里人该有怎样的悲伤!!
我呆在宿舍里,虽然不去看,但我知道在离我没几步路的地方,有一个孩子快要死去,我的心也是无法释然。
我写下这篇文章,是希望读到这篇文章的人能为这个孩子祈祷,祈祷奇迹的降临,祈祷这个才七岁的孩子不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