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山上树木葱茏，雨水顺着绿叶一颤一颤，跳跃式地滴落下来，道路变得松软湿滑。陶纪明走在山间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手持一束鲜花，他要去祭拜父亲陶八牛。就在去年的今天，父亲带着遗憾驾鹤西去，从此天人永隔。那天也是阴雨绵绵，陶纪明看着父亲噙着泪水离开了这个令他无比眷恋的世界。
　　 “爹，儿又来看您了……”
　　 自从大学毕业以后，陶纪明一直在外省工作，很少回家陪伴父亲。直至父亲去年病重，他才请假回来，没想到那次相见竟成了永别。想到这儿，泪水哗哗地往下流。父亲的一生是追求梦想的一生，哪怕在最困难的时期他都没有放弃过。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热爱文字，从童年起一直怀揣着文学梦。
　　
　　 一
　　 听我爷爷说，陶八牛是我们隔壁村的，他的母亲一共生了八个儿子，父亲陶老石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给孩子取名字非常直接。老大出生那天，家门口正好有一头牛经过，于是就给儿子取名陶一牛，后来老二叫陶二牛……老八自然叫陶八牛。陶八牛一生下来身体就有缺陷，左腿有点残疾，走路一瘸一跛的，别人在背后叫他“陶瘸子”。前面七个哥哥都没有读过书，到陶八牛七八岁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别说上学读书，就连弄点吃的都不容易。陶老石根本没打算让这个瘸子儿子上学，让他给生产队放牛，可是这孩子偏偏哭着吵着要上学。陶老石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管用。后来老村长得知此事，将陶老石训斥了一顿。
　　 “好你个陶老石，全家没有一个识字的。难得小儿子想上学，你还不让。我看陶家是没希望了！”
　　 说完，村长摇摇头愤愤离去。村长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虽然年龄比陶老石大不了几岁，但比他长一辈，陶老石自然不敢顶嘴，低着头沉默不语。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突然，他从床上跳起来，冲着老婆大喊：“孩子他娘，明天就送八儿上学去。”
　　 陶老石的一惊一乍让妻子大吃一惊：“好啊！咱家在生产队做工就吃了不识字的亏。”
　　 第二天，陶八牛顺利进入村小读书。这孩子聪明懂事，学习刻苦。在学校里，他只专心读书，别的什么都不想。读小学时，将村里能借的书全读了个遍，最后实在没书读就开始背字典。
　　 小学毕业后，陶老石咬咬牙将八牛送到了离家五六里之外的初中读书，学校没有地方住宿，都是走读生。八牛每天起早摸黑，一路艰辛，由于左右腿力量不平衡，走起路来身体一甩一甩的。饿了就摘点野果充饥，渴了就喝点溪水。十五岁的八牛长得又矮又黑，骨瘦如柴，下巴只剩下一层薄皮包着牙齿。尽管这么苦，陶八牛仍没有放弃心中的梦想——他想读书改变命运，走出大山，将来当一名作家。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陶八牛上初二那年，陶老石给生产队犁田，突然晕倒再也没有站起来。他面色煞白，全身浮肿，村民们说他是饿死的。听到这个噩耗，陶八牛一口气跑回了家，父亲走了，一切都完了。
　　 15岁的陶八牛被迫回家跟哥哥们在生产队挣工分，此时已经有五个哥哥成了家，他们自顾不暇。陶六牛、陶七牛、陶八牛弟兄三人必须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和年迈的母亲。
　　 从此，干农活成了陶八牛的主要任务。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哪怕休息时看书，也会被队长训斥。他渐渐融入了农村的集体劳动之中，由一个学生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农民，肩膀、手上、脚底全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二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陶八牛也分得几亩地。由于家里贫穷加上身体残疾，26岁的他还没有娶到媳妇。不久，在亲戚的撮合下，他只能娶一个聋哑女为妻，生了一对儿女，身体健康，让夫妻二人很高兴。尽管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生活有了盼头。在田间劳作休息之时，他也喜欢看书。有时拿着孩子们的图画书看，被村民嘲笑：“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看这种小人书！”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微微一笑，继续看书。
　　 有一天，陶八牛牵着家里的那头老牯牛犁地。犁到一半时，牛累了，人也累了，便卸下牛身上的犁具，让它独自吃草，自己则坐在柳树下看起了《三国演义》。突然，他的儿子陶纪明跑来大喊：“不好啦！爹，咱家的牛跑了，正吃着老孙头家麦苗呢！”
　　 陶八牛吓得连忙抱着书追牛去了，一路上由于腿瘸导致重心不稳，摇摇晃晃，连一双黄球鞋都跑丢了。那次老牛吃了老孙家好多麦苗，最后陶家赔了半亩地的麦子作为补偿。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最后传成“老牛吃嫩草”，成了村里的笑谈。后来王老头一见到他就戏谑道：“陶瘸子，老牛吃嫩草了没有？”
　　 “去去去。”陶八牛白了他一眼。
　　 陶八牛爱看书，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村长请他去学校代课，他愣是没去。其实他很想去，只是妻子的身体越来越差，家里农活没人做。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农村的生活条件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家家都有了电视机、电风扇、自行车等。陶八牛家可没有这些高级货，最多的东西是书。陶纪明在父亲的影响下也爱读书，学习成绩非常优异。2002年考入一所名牌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当地工作、娶妻生子，从此只能过年过节才能回家看望父母。陶纪明的姐姐比陶纪明大五六岁，早已成家，如今陶家只剩下两个老人。为了照顾残疾的妻子，陶八牛出不了远门，每天只能与书和田地为伴。这样的日子，也许对于一般人来说是困苦的，但对于陶八牛来说是充实的，甚至是一种享受。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他的写作梦。他佩服鲁迅先生的执着精神，佩服路遥的非凡才华，可他自己始终是一个农民，连发稿的地方都不知道，想成为作家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在农耕之余，陶八牛拿起笔写点打油诗，效仿晋代陶渊明，在开满桃花的溪边，喝酒吟诗作画，常常陶醉其中。可酒醒之后常常泪流满面，他多么想写诗写文然后发表在省市级期刊上，最后一举成名，成为一名作家。可这一切谈何容易，先不说文章质量如何，上哪投，怎么投，他心里完全没底，前途一片迷茫。
　　
　　 三
　　 一天，陶八牛干完了农活，躺在一棵老柳树下看书，凉风习习，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睡着了。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陶八牛睁开眼睛一看，是两个陌生男青年。一胖，一瘦，胖的有点矮，脸圆得像个球，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瘦的高高的，像根竹竿，衣服仿佛挂在上面。
　　 “你们有事吗？”陶八牛疑惑不解地问。
　　 “我们可以帮您圆了作家梦，而且不收你一分钱。”瘦子说。
　　 “噢？”陶八牛显得异常兴奋，可转念一想，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叔叔，您不信？”瘦子眼睛滴溜一转，他看出了眼前大叔的疑虑。
　　 “不信，天上不会掉馅饼。”老陶翻了个大白眼。
　　 “我们一不向您要钱，二不求您办事，还能骗您什么。要不，您再好好想想？”胖青年突然用力地撑开眼皮，露出精亮的小眼睛。
　　 老陶皱着眉头，想想也是，不妨先听他们说说再作决定。
　　 原来他们俩是江山文学网的文友，听说陶八牛的事迹后非常感动，决定帮他实现作家梦。具体分三步实施：一接通陶家网络，送上一台电脑；二教会老爷子上网打字、编辑文稿；三教会他在江山网发文。待短篇精品数达到20篇时便可申请“签约作者”，一旦成功意味着老陶正式成为网络作者。
　　 老陶一听是那么回事。他没想到写作梦能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实现，他欣喜若狂，带着两个青年回家盛情款待，可被他俩拒绝了。
　　 第一天，他们带来了一部台式电脑，第二天找来电信师傅接通了网络。从第三天开始，教老陶打字，浏览网页。这一教就是一个月，直到老陶学会为止，这期间没有收一分钱，没有吃过一次饭。
　　 这让老陶感动不已，也非常诧异，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人！老陶想报答他们，给钱不要，他们甚至连姓名也不肯透露。这比自己亲儿子还亲啊！儿子在外省工作忙，很少回家，最近连电话都没打了。
　　 在两个青年的帮助下，老陶学会了拼音打字，学会了上网查阅资料，学会在电脑上写诗、写散文和小说，学会了在江山发文。老陶在江山的笔名是“追梦人”，他选择青鸟社团发表了第一篇散文《我的农村生活》。一经发表，引来了不少文友留言，点赞支持。这篇散文写的是他真实的农村生活经历，情感真挚，语言质朴。可惜有一些错别字，如“得、的、地”不分，标点也不规范，加上字数不足1800，所以此文没有得到精品。这对于老陶来说不太重要，因为这是他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向梦想迈出的最坚实的一步，他坚信只要努力，梦想总有实现的一天。
　　 在江山，老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快乐，每天可以欣赏到好文章，让他不断进步，内心很满足。他加入青鸟社团群，在群里他的发言最活跃，文友们戏称他为老顽童。他为了发表文章经常熬夜，时间久了，妻子总是用哑语“啊、啊、啊”地埋怨他，他总是呵呵一笑，然后“哄”着妻子先睡。
　　 老陶一连发了十篇文章却没有获得一篇精品，渐渐地，老陶感觉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有种受挫感。可没想到第十一篇文章《我的文学之梦》意外获得了精品，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在社团领导的鼓励下，老陶又接连发了几篇，可惜又没获得精品。他毕竟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尽管看了不少书，但是没有学习系统的写作理论知识，缺乏创作经验，写起来的确有些吃力。有些语言不规范，句子不简洁，甚至还有语病。文友们有空时指出来，一忙也就顾不上了。一年下来，老陶发了60篇文章只获得了5篇精品，这实在有点难看。离20篇精品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有人曾劝他写一部长篇小说，他也曾尝试过，可还没写几章，人物关系搞得乱糟糟的，只得放弃，继续攻短篇。经过四年的努力，老陶终于获得了19精，离优秀作者只有一步之遥了。
　　
　　 四
　　 就在老陶即将实现梦想的时候，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他患了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起先这件事他想隐瞒，不愿意告诉儿女，但是哑妻将体检单交给了女儿，得到姐姐的信息，陶纪明也匆匆赶回了家。
　　 陶纪明到家时，看到已经憔悴的父亲，眼泪汪汪，立马跪到地上请求父亲原谅：“这么多年，儿不孝，不能守在您身边，让您和妈妈受苦了。”
　　 “起来，我还没死呢。儿啊，我不怕死，但有一个心愿没完成，挺遗憾的。”
　　 “爹，您不说我也知道。”
　　 陶纪明擦了擦眼睛，接着说：“其实我一直关注您的江山号，‘成长中的孤雁’就是我。您目前19精，还缺少一篇精品，20精就可以申请成为签约作家。”
　　 “我的身体不行了，估计撑不过三个月。医生让我保持良好的心态，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这样或许命会长些。你知道我得精品实在太难了，哪怕再给我半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再得一精，哎！想当作家恐怕只能等来世了。”老陶长叹一口气。
　　 “爹，你一定行的，要相信自己。”
　　 “嗯。”老陶苦涩地点点头。
　　 老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不再下地干活，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每到晚上钻心地疼。
　　 孱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坐在电脑前写文章，现在完成一篇文章要十多天。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更珍惜最后的时光，咬着牙坐在电脑前打字，经常疼得热汗直流，有时实在撑不住时才躺下休息。陶纪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几次想替父亲写篇文章，这样精品比较容易得到，可那样即使帮父亲实现了作家梦又有何意义呢？他了解父亲的性格，一生勤劳节俭，老老实实做人，从不弄虚作假，他要凭真本事实现作家梦。
　　 病重期间总共写了三篇，仍无一精品，现在已经坐不起来了，经常喘着粗气。有一次吐血不止，家人赶忙将他送往医院，因抢救及时，暂时捡回一条命，医生对着陶纪明摇摇头表示没希望了。
　　 老陶从儿子的眼神中看出了结果。
　　 回到家以后，老陶再也无力爬起，整天躺在床上，全身疼痛，有时彻夜不眠。
　　 从医院回家第七天，老陶奄奄一息，他将儿子叫到床前交代后事：“我写不了……文章了。我说，你……替我记下吧。”
　　 陶纪明边流泪边记录。老陶在回忆自己的一生，将自己在追求文学梦的道路上步步艰辛细细地道来，题目叫《追梦》，写得凄婉感人，在场的亲友无不泪流满面。
　　 “密码，你的生日……”
　　 老陶没说完就走了，带着他的文学梦走了。就在当晚，陶纪明将父亲的临终遗稿整理后发了出去，然后长跪父亲床前不起。
　　 两天后，老陶的最后一篇文章获得了精品。老陶病逝的消息不胫而走，他的事迹在江山网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文友们纷纷发文缅怀老陶，都被他的精神所折服。
　　 “七七”一过，陶纪明替父亲向江山办公室申报了“签约作家”所有材料。按规定，作者不在了，是不可以申报的，但是江山老总直接拍板，特事特办，江山要弘扬这种永不放弃的追梦精神，并且破例给老陶颁发了一张纸质的签约作者证。
　　
　　 五
　　 春雨一直下着，它像亲人的眼泪，流进了陶纪明的心里。他来到父亲的墓碑前，插上一束鲜花，仔细端详着那张嵌入墓碑的作者证。这是去年陶纪明代办的，那天他一拿到证书就送到了这里。证书为了防水，用透明塑料封得严严实实的。证书上有老陶晚年的照片，笑得那么灿烂。
　　 “爹，您知道吗？那两个帮您实现作家梦的青年其实是我的江山文友，也是我们家乡人。所有的费用都是我出的，他们只是义务帮忙，不过这已经令我非常感动了。我知道您舍不得花钱，您不想让我知道您的文学梦想。或许在普通人看来，一个农民就该好好种田，写什么文章呀，简直是痴心妄想。从小到大，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您，这个世界上只有儿子是最了解您的人。”
　　 “姐，你也来啦！”陶纪明转身一看，姐姐陶若兰撑着伞站在身后。
　　 她手上拿着父亲的江山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