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槐树，是儿时的念想。
　　 家乡的村庄，没有宽阔的街道，却有着许许多多弯弯曲曲的小过道，过道两旁是平平矮矮的房屋，还有点点缕缕的炊烟，乡愁就萦绕在这袅袅飘散的烟火中。井台旁，拐弯处，还有家中，总有几棵大树矗立，遮盖着村庄的容貌，村庄的厚重、隐秘和乡亲的淳朴、憨厚就在郁郁葱葱的树下，让人琢磨品咋。而与村庄和乡亲最紧密的，是槐树、樗树、香椿、枣树、榆树等树种。
　　 槐花开时，淡淡的香味，氤氲在村庄里。花朵淡黄色，一挂一挂的，并不算好看，但是，乡亲们却很喜欢这样的树，不然，为什么种在家里和村中呢？傍晚的时候，花香似乎更浓郁了些，在无风的空气中凝聚不散。孩子在晚饭后总要玩耍，从小过道里跑到街上，带着一身的槐花香气。即便是清晨，早起的老人们，轻咳一声，也能冲散槐花的香味，踟蹰的脚步，让花瓣跟着前行。晨曦映照在房头屋檐，小过道亮了，也活了。鸡鸣狗叫中，夹杂着孩子们的哭或笑。
　　 夏天的时候，一家子在槐树下摆上一张下桌，桌子周围摆上杌墩、板床、小木凳，坐在树下吃饭。槐花落在米汤里飘着，我拨拉着如同一只好玩的小船。吃完饭，收拾好，坐在树下听奶奶讲一些传说的故事，比如大槐树的故事。奶奶说，大槐树是咱们的根。好几百年前，咱们这一代的人都是从大槐树下移来的。不是有一句话嘛，问我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为啥移来？打仗没有人烟了，官府就把别处的人们搬过来。来的时候，老家的人让带着槐树种子，说种在新地方，就想起了老祖宗呆的地方。我问，为嘛是槐树，不是别的树呢？奶奶就说，槐树就是怀念呀。怀念祖先，怀念老家的人。那时候，走了几百里，安家落户，繁衍生息，想回老家看看，难啊。山高路远的，没有汽车火车，就靠两条腿？
　　 于是，槐树就在家乡扎下根来。移民生地，迁徙植槐。祖地很遥远，思念如之何？那就种槐树吧，但有槐树之地即家乡。洪洞的移民们都有植槐的习惯，北方地区很多古槐都证明了这一点。
　　
　　 二
　　 我留心这个槐字，是在多年前。因为，槐这个字，一个木加一个鬼，这就让人想不通了，何以成为人们喜欢的树木呢？鬼气森森，看着就可怖。奶奶不识字，肯定不知道槐字怎么写，更不会知道槐树里隐藏着一个“鬼”字。我想，奶奶要是知道“槐”字怎么写，看着木旁跪着一个鬼，该怎么想呢？我查了《辞海》《词源》《中华大字典》《说文解字》《康熙字典》等词典，查找源头。不查不知道，一查才明白，槐在古代还有另一个面孔“櫰”。《尔雅·释木》中说，“櫰，槐大叶而黑。”晋代的郭璞注释道：“槐树叶大色黑者名为櫰。”这个櫰与槐，都是槐树，而且，“槐櫰”还可以连起来用。“槐櫰，落叶乔木，奇数羽状复叶，荚果扁平，长椭圆形至条形，木材质地坚硬细密，供建筑、做器具、雕刻等用，种子可榨油。”亦称“山槐”。还可以在《山海经》中找到源头。《山海经》是先秦很重要的一部典籍，其《西山经》载：“又西三百里，曰中曲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雄黄、白玉及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駮，是食虎豹，可以御兵。有木焉，其状如棠，而员叶赤实，实大如木瓜，名曰櫰木，食之多力。”有矿产，有动物，还有就是植物，这植物就是“櫰”。
　　 櫰还有一个音读作gui，也是古槐树。那么槐櫰，是读作huaigui呢，还是huaihuai呢？我觉得，读作huaigui比较合适。窃以为，木旁加鬼，因为古人认为“鬼，归也”，《礼记·祭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人死为鬼，指人回到原来的地方，人死入土，魂归入庙。古人游学或者旅行或者做官于外，除了书信，别无它法可以联系，故有鸿雁传书之传说。家人倚闾而望，“意恐迟迟归”。是活人赶紧的回家叶落归根，像唐代诗人贺知章还乡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虽然儿童都不认得了，但家还是要回的；另一个诗人王维就只能登高远望家乡：“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就是乡愁；而游子亡故于外边，怎么办？不能让其变成孤魂野鬼呀，于是槐树就寄托了强烈的怀念之情和盼归之意，即便亡故了也要想方设法使其魂归故里。这就是中华亲情文化绵延久远传承的底蕴。不知何时，古人把gui音加在木旁边，虽读作“槐huai”，但其归之音，含魂魄之灵，与槐合为一体，成为游子心中之执念。“鬼”的古字形，像人身大头的怪物，我看就像跪在地上的大头之人，是忏悔还是求取原谅？鬼，原意就指人死后的灵魂。后来如屈原在《九歌·国殇》里，把鬼看做人的异化，“魂魄毅兮为鬼雄”，实为赞美之辞。槐櫰本是古人心中的“守土树”，意在候望游子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槐之言归，情见归实也”，古人颇为重视槐树，盖因其字音如此，因借槐树表示游子怀念故里，心怀亲人。这正是：魂牵梦绕是家乡，槐荫葳蕤庇后人。
　　
　　 三
　　 那么，槐树除了怀念之意之外，难道没有其它含义吗？当然有，而且其引申出来的象征之意，超过想象。《周礼·秋官》有云：“朝士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众庶在其后。”意思说，周代在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三公朝天子时，面向三槐而立，三公后面则站着地方长官及其民众代表。后人因以三槐喻三公。三公是周代的最高官职太师、太傅、太保的合称。由此可见，“槐”便与古代官职有了联系，成了官职的代名词。位列三公，立于槐后，与有荣焉。
　　 与“三槐”有关的古代人物故事很多，就不一一列举。而最能让后人艳羡和称道的是北宋初的宰相王旦。是王旦也应该说是王旦的父亲王祜，把槐树蕴含的奥秘推向一个高峰。《宋史·王旦传》云：“旦父祜，尚书兵部侍郎，以文章显于汉周之际，事太祖太宗为名臣。尝谕杜重温使无反汉，拒卢多逊害赵普之谋，以百口明符彦卿无罪，世多称其阴德。祜手植三槐于庭，曰：‘吾之后世，必有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旦幼沉默，好学有文，祜器之曰：‘此儿当至公相。’”后来，王旦果然位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其父王祜的预言以及相人术，甚是厉害。当时人称王家为“三槐王氏”，并在开封建了“三槐堂”。这件事发生在宋真宗景德与祥符年间，苏东坡专门写了《三槐堂铭》以志此事。由此，人们对槐树的崇拜达到了癫狂状态。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亦记载了当时学子崇信槐树的情况：“学士院第三厅学士阁子，当前有一巨槐，素号槐厅。旧传居此阁者，多至人相。学士争槐厅，至有抵彻前人行李而强据之者。予为学士时，目睹此事。”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多么混乱，学士对槐树与仕途的痴迷，是多么可笑可叹。此后，“槐厅”则被认为是扬名入仕的捷径。其实，槐树与考试的关联，早在唐代就有，“槐花黄，举子忙”的俗语就是那个时代考生的真实写照，虽然槐花初开在四月，但就不提其它花，独说槐花，其用心良苦可见一斑。故此，历代人们都喜欢在庭院中植槐，而且必须是三棵，以期盼子孙能够发达，出几个达官贵人。
　　 实在不好意思说，我家中院子里也种植了三棵槐树，何人所植，何时所植，不得而知。在我记事的时候，三棵槐树都已经有三手粗细。现在想，祖先是否也期盼家中出一个公相？哪怕一个小毛毛官职，也能光宗耀祖？肯定有这个意思，但奶奶不知道。因为，爷爷在清末的时候，中过秀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清朝灭亡，没有科举考试了，自然，秀才这个名号只能存在于闲谈中了。大伯可能上过私塾，会写字，也能写文章；父亲就没有上过学，还是解放后上夜校，学了几百字，可以读书看报。说来惭愧，我们弟兄姐妹也上了学，最高等级也就是高中，就是没有一个上过大学，这可能让亲手种植三棵槐树的祖先蒙羞。
　　
　　 四
　　 奶奶说，槐树全身都是宝。槐花蕾采了可以做染料，把织的白布染了，就是紫花布。当年八路军穿的灰军装就有这种染料染成的；槐豆能吃，闹饥荒的时候吃过。我说，好吃吗？奶奶笑着说，能好吃吗？人要是饿了，只要是能吃能填饱肚子，嘛也吃，还管好吃不好吃？不吃就是死，你说吃还是不吃？我一想也是。瓜菜代的年头，啥东西没往肚子里装啊？奶奶指着槐树说，这三棵槐树，长得慢，等你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就能当梁檩做家具了。我听了一个劲点头。不过，还没有等到我结婚的时候，槐树的去处，父亲早有安排。一棵做了织布机、纺车等；一棵做了小推车、饭桌。另一棵，我当兵走了，不知道去向。探家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槐树的树根，比院子地面略高一些，槐树根上的年轮密密匝匝，那就是槐树的年龄，那时候也不知道去数一数，当然，也可能我没心情去数。与槐树相伴多少年的，只有两棵枣树，似乎为失去的槐树朋友而悲伤。
　　 还真如奶奶所言，槐树真的全身是宝。一能做染料。二能做用具。槐树生长期缓慢，这就决定了其木材质地细密，坚硬，在建筑上用处很大，在生活用具上也少不了。硬杂木里，槐树与榆木、枣木、桃木等，可以媲美。过去的车辕、车架、车把等大都是以这些木材为主。三能食用。唐代杜甫早就有诗记载了槐叶可食。其在《槐叶冷淘》诗中说：“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可见，“槐叶冷淘”法始于唐代。《唐六典》载：“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传入民间后，进行各种改良，用槐叶与面粉合制，改“槐叶冷淘”为翡翠面，成为盛夏消暑美味。杜甫此诗首记制淘之法，告之蒸淘过熟其槐叶汁质易消减，后言碧鲜色佳，以香饭比冷淘之味美，劝人食之。“冷淘”：大概跟今天的手工凉面相似。此后，又有“槐牙温淘”、“水花冷淘”等品问世。《本草纲目》说槐树的嫩芽，可以做茶；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也证实这一点，说槐叶可食，煮饭时放入槐叶。四是可入药。槐花是苦而微寒的性味，可凉血止血、清泻肝火；槐树籽具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明目黑发的功效，可以预防上火，对出血性疾病有一定的辅助作用；槐树叶含芸香甙，性味苦平无毒，治疥癣、痔疮、湿疹等病；槐树枝、树皮的功效，可消肿止痛、散瘀止血、驱虫止痛、去湿止痒等。
　　
　　 五
　　 槐树在我国一直以来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槐树是一种很低调的树木，任何地方都可以种植，生命力强悍，要求条件很低，酸碱土壤，贫瘠干旱土地，皆可生长。因其长得缓慢，也被叫做“笨槐”。也是，打我记事时，我家种的三棵槐树，就没有喂他浇过一次水，仍然茂盛如斯。但低调不能掩饰其高贵的身份。自先秦以来就作为一种文化元素融入到我国传统文化之中，并随着中华文明的发展得以传承和延续。槐树在我国历史上，历来被作为祭坛的神树之一。《淮南子时则训》记载:“正月，官司空，其树杨……九月官候，其树槐。”奶奶曾经说过一句谚语，门前一棵槐，不是进宝就是招财。在我国北方，人们把槐树誉为招财进宝的吉祥树。
　　 槐树的历史悠久，又是读书人上进的象征，所以，很多与槐树有关的词语应运而生。古代在太学旁，读书人聚会、书籍买卖的“学市”，多被称为“槐市”，还有槐还可借指学宫、学舍如槐宫櫰舍；自唐朝以来，科举考试是古代读书人获取功名的唯一途径，槐也被衍伸为科举的代词，举子赴考称“踏槐”，考试的年份称“槐秋”，考试的月份称“槐黄”。“槐位”在学子们心中的地位很高。求学以中举，做官当上位。槐官相连的名词也很多，比如槐鼎，泛指执政大臣；槐位，指三公之位；槐卿，指三公九卿；槐兖，喻指三公；槐宸，指皇帝的宫殿；槐掖，指宫廷；槐望，指有声誉的公卿；槐绶，指三公的印绶；槐岳，喻指朝廷高官；槐蝉，指高官显贵。此外，槐府，是指三公的官署或宅第；槐第，是指三公的宅第等等。正因为槐树的这种象征，在旅游当中，我们在泰山岱庙，北京，西安，黄帝陵，晋祠，正定，赵州等地，都能见到它的古老和巨大的身影：千年古树，虽中空不减其活力；盘根虬枝，虽裸露能增其魅力。我们家乡，也可以见到千年百年古槐，不畏严寒霜冻，不畏盛夏酷暑，顽强生长，将凝敛厚重、朴实无华的风韵展现给世人。满树沧桑，皱纹密布，雕琢着岁月的痕迹，飒飒间，承载了多少讲不完的故事。这些古槐树，已经被挂牌保护，成为有生命的绿色“活文物”“活化石”，也成为乡村和城市悠久历史的“见证者”。
　　 我知道了槐树的来历。仿佛有一部电影在我眼前呈现：数百年前，一队队被迫迁徙的队伍，携家带口，走上漫漫不可知的远方，怀里揣着槐树的种子，这是希望的种子，是带着温度的种子。当来到陌生之地，槐树种子被一粒粒撒下，顽强的种子便开始了开枝散叶。这个大迁徙就是明朝初期的移民。槐树，怀念，一切的一切，就在于这个槐字。我们常说的家国情怀，何妨解读成家国情槐呢？槐树被称作祖槐未尝不可，被称作家槐实属应该，被尊称为国槐更是当之无愧。
　　 槐花素雅，淡香无言。花香伴着炊烟，萦回于乡间，伊人如画，槐花依旧，只是，古老的家乡换了新颜。
　　
　　 （附记：写完此文，长吁一口气。本来三天前就写好了，谁知一不小心，弄没了。一颗心顿时凉凉，三天没有心情打开电脑。后用力回忆，使劲找感觉，终于完成，今天赶紧发出。是为记。2022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