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颂】归零(小说)
“一加一加一,归零……归零。”
乐乐从爷爷陈平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趴在沙发上,继续玩一个会发声的计算器。胖胖的小手,一下一下按着键盘,然后再按一下清除键,响起一声清脆的“归零”,乐乐“咯咯”地笑个不停,更加起劲的按着键盘。
看着孙女天真开心样子,陈平想到退休以后,可以天天这样含饴弄孙,不由得笑出了声。
一
陈平作为滨城市资深局长,这些年来一直在重点领域的重要岗位上工作。与别的局长早早谢顶不同,他还是一头浓发,只是头发半白,需要经常焗一焗,掩盖日益增多的白发。
临近下班时间,陈平站在办公室窗前,痴痴地看着院子里的两棵树:一棵是老洋槐树,枝头如雪,一棵是紫槐树,枝头如霞;如雪的,花香袭人,如霞的,艳丽无比。
若是能合二为一,既香又艳,该是多么完美。他这样想着,便觉得自己好笑,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既然人无完人,那么也该树无完树。
他抬眼看了下表,差五分钟到点下班。赶忙带上办公室的门,向停车场走去。这么早下班,对他来说并不多见,作为一局之长,早习惯了拖后一点时间下班。今天走得早点,一来是周末,二来是儿子儿媳带着小孙女来家吃晚饭。坐到驾驶座上,他又抬头看了眼那两棵树,白香红艳,斜阳夕照。
陈平开着车,行驶在中山路上。初夏的暖意,使路上的行人车辆多了起来,也热闹起来。他喜欢这样的周末,辞掉应酬,一家人在一起,老的少的,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幸福有好多形式,但有时就是一顿饭这么简单。
绿灯变红,他踩住刹车,伸手掰了下车内的后视镜。从镜子里看看自己,嘀咕着“是不大像快六十的人。”夏天就要来了,出汗还是可以顺着头发流的,他不无得意地想。
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最近大家都在议论的延迟退休。
午餐时,副局长老李口无遮拦地说,延迟退休对咱们来说是件好事,坐办公室的人,怕啥延迟,延迟到八十岁才好呢。到时候,局里不用给我留车位,留个轮椅位置就成。年龄小老李七八岁的办公室张主任,也掺和进来,那我轮椅位置也不用留,留个放拐杖的地就可以了。
“哈哈哈”李副局长边笑边问道:“陈局长,您打算延迟到什么时候?”“你们都准备干到八十了,我延迟到九十好了。”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张主任,“到时候,你负责看管好我的假牙。”“哈哈哈”笑倒一片。
绿灯再度亮起,他轻踩油门,发动机传来低沉的轰鸣。“延迟退休,可千万别让我赶上!”眼瞅着快奔六十了,他急切地盼着退休,一天都不想耽搁,更不想延迟。最近一段时间,每天上班,只要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就翻看手机日历,计算着还有多少天退休,甚至想找个理由提前退休。病退?没病找个病,找个托词。唉,前一阵子,在局工会开展的趣味运动会上,他运球跑还得了第一。这身体,说有病,谁信。人这一辈子犹如这些红绿灯,多变,善变,上一秒绿着,下一秒就红了。人生苦短,不如早退休、早着陆、早平安,他嘟囔着,加大了油门。
“爷~爷”小孙女乐乐含混不清地喊着,摇摇晃晃朝他跑来。他赶紧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接孙女。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摇摇”是一种怎样的步态,不会像眼前的乐乐这样蹒跚,但一定和乐乐一样,很可爱的样子,大师就是大师,描写刻画人物果真非同一般。
送走儿子一家三口,他喝着茶,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热播剧。他喜欢看书,但不喜欢看武侠小说,偶尔会陪着夫人看电视连续剧。此时,屏幕上正打来斗去,难解难分。他瞅着这些武林高手,心里在想,退休说起来容易,真到退休时还是恋恋不舍,就像眼前的剧中人,尽管江湖险恶,刀光剑影,可是有几人会心甘情愿地退隐江湖。
二
周一上班,刚走进走廊,就碰上了李副局长。
老李看了看左右,见没人,像个情报人员似的,压低声音说:“陈局长,听说没?土地储备中心的孙副主任出事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最近最不愿意听到词就是“出事”二字,一听这俩字心里就堵得慌,控制不住地脸色一变。
几秒钟的功夫,他恢复常态,浮现出笑容,一惊一乍的,出啥事了?不知道李副局长是心大,没察觉局长的脸色变化,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继续八卦着,孙副主任被纪委留置了,听说是下属举报的,受贿有六七百万,陈局长你说,这得判个五六年吧?陈平回道:“我又不是法官,哪里知道判多少年。”说着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老李站在原地摇摇头,叹口气:“咳,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这是自找没趣。”
今天上午,难得市里没有会议。他呆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报纸上一篇评论员文章,引起他的关注,“一些领导干部甘愿被围猎,将公权力变为谋取私利的工具……”他笑了笑,这个说法不通,哪个官员会成为猎物?猎枪在他们手里,专盯着肥而多肉的“猎物”开枪,猎杀个痛快,那种权力运作带来的快感,局外人怎么能体会得到。
“嘟……嘟……”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赵明玉,掌控着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他与老赵是老交情了,这么多年两人没少合作。他喜欢老赵不肆张扬的性格,从他手里拿到的项目,无论工期,还是质量都没得说。按下接听键,寒暄过后,赵董事长说,晚上去陈平家坐坐,叙叙旧,唠唠家常。
下班路上,红灯绿灯交错变幻,裹挟着车流时快时慢。
陈平在一家生鲜超市门前停下车,芒果、火龙果什么的,买了许多。回到家,妻子一边接过水果,一边唠叨:“买这么多水果干嘛?咱俩能吃多少?”他换了一身休闲装,斜靠在沙发上,对妻子说:“晚饭后,你去看看孙女,把水果拣好的带过去。”
妻子走后不久,老赵就一脸春风地来了。老朋友了,没有太多的客气,他请老赵在沙发上坐下,端起紫砂壶,给老赵倒了一杯茶。老赵一手去拿茶杯,顺势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放在茶几边上。两个人喝茶说话,谈着有关项目的事情。
半个多小时过后,他有些夸张地抬起手腕看表,老赵连忙起身告辞。陈平走到阳台上,微微活动着腰腿,看到老赵开着奔驰车离去。一回身,快步走到茶几旁,拎起沉甸甸的公文包走进里间。恰在此时,客厅里传来开门声,他慌忙将公文包塞到衣柜里,转身迎了出去。
妻子站在门厅口,“哎吆,老陈,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哦,刚才老赵来坐了会儿,陪他抽根烟。戒了这么多年烟了,冷不丁抽一支,有点醉烟。”他心不在焉地说。
妻子这才放松了表情,“吓我一跳,赶紧休息吧。”
他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想着心事,打虎拍蝇,谁想出的词?这几年,反腐败就没消停过,职级比自己高的,比自己低的,一个个被挑到马下,轻者纪律处分,重者移送司法机关,下半辈子吃牢饭,看着都揪心惊人。对了,老李说孙副主任出事是下属举报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话说得忒准。还是早点退休吧,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过去的事翻篇了,也就安全了,他安慰着自己。
天刚麻麻亮,他被一个不祥的梦折腾醒了。拿起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五点。索性起床,来到客厅,从窗户看去,天空已有了光亮,地上白煞煞的,像寒冬里凝结的霜。滨城五月,早晚两头还是有些寒凉,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三
穿越红灯绿灯的上班路上,车流滚滚。
陈平决定从这天开始,倍加注重自己的形象,改改过去端着架子的作风,多和下属沟通交流。
一进办公楼的大门,他便笑呵呵的,见谁都打招呼,热情有加。
“老李,最近身体好吗?老毛病没再犯吧?年龄大了,要多加注意,保重自己。”
“小张处长,工作要张弛有度,别老加班,早点回去陪陪家人。”
全局的人都面面相觑,局长这是咋的了?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格外重视与家人一起吃饭。下班后,推掉一些无关紧要的应酬,早早回家。吃过晚饭,一边喝茶,一边捧读《周易》,已经看了有一段时间了,似懂非懂,却津津有味。
妻子端来水果,“你呀,怎么突然喜欢看这些书,太深奥了吧,能看得进去吗?”
他拿起一个桔子,回应道:“蛮有意思的,慢慢理解呗。”
“不如给你介绍个大师,遇事多请教请教人家,比你自己闷头瞎悟强多了。”
“什么大师?”
“真正的大师,许多老板大咖都找他看事,听说还有不少大明星呢。”
两天后,陈平与王大师见了面。
在陈平看来,这个大师既不是鹤发童颜,也看不出仙风道骨,普通一人。但大师一开口,什么“变易”、“简易”、“不易”,易有太极,太极生二仪,二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他听得痴迷,当下两人就成了好友,互加微信。
大师滔滔不绝,陈局长呀,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你是吉人天相,但也得谨防小人生事。说到这里,大师顿了顿,接着说,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遇到事的时候,你可微信于我,我给指点一二,破解迷津。
他连连称是,心中却是另一番思考。这个世界上有大师吗?就眼前这个不起眼的人,能指点啥,破解啥?但是,他心里又渴望有这么个大师,真真假假的,图个心理安慰。这就好比是一种新药的临床试验,两组人参加试验,一组服用药剂,另一组服用安慰剂。没错,王大师就是一剂安慰剂。
王大师呢,也乐于结交像他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物,这年头钱不咬人,拿人钱财,多多忽悠就是了,像陈平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好在陈平有钱,财大气粗,资助破费,慷慨解囊,全不在话下。
时间一久,他真“上瘾”了,依赖上了安慰剂。
这天下班后,陈平去一家酒楼赴宴。他本不想去,经不住一个多年朋友也是合作者的极力邀请,还是去了。寒暄,落座,四下一看大多是熟人,信得过,只有一人没见过面。刚要打招呼,那人连忙起身,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递上自己的名片。因为有生人在场,他这饭吃得不那么可口,酒也喝得不太透亮。
饭局一散,他赶回家中。外套都没来得及脱,急忙掏出手机把那个陌生人的名片拍下来,微信发给大师。不一会,大师微信回复到:不宜往来。像得了圣旨一般,他赶紧把那个人的微信拉黑,从此不再来往。
四
陈平在大师的指导下,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这段时间,他觉得精神上有了寄托,心里不那么忐忑了。年龄直奔着六十而去,细算起来,离退休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至于延迟退休始终是个传说,政策没落地。
直到有一天,陈平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市纪委打来的,要求他两点钟赶到蓝天酒店,有事情需要协助调查。蓝天酒店地处偏僻之处,经营不善,被市纪委买下,改造成一处特殊的办公场所。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一点半了,赶紧出发去蓝天酒店。
一路上,心事重重,感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清楚究竟哪不对劲,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把车停在一个无人的地方,掏出手机,给王大师发了一条微信:大师好,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陈平端着手机,等着大师的回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微信上大师一点动静都没有。焦虑、烦躁、不安混杂着向他涌来,“啪”一滴汗珠滴在手机屏幕上,大冷的天,咋还出汗了呢?来不及了,不能等了,他收起手机,松开手闸,驶向蓝天酒店。
一周前,王大师约他吃饭。在包间里,先是卦画、卦名、卦辞、爻题、爻辞,讨论一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师面露难色,说是投资失败了,向他借三百万填窟窿。他心里明白,这哪是借,分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犹豫半天,他拉长了脸说,我也是靠工资过活的,上哪里弄三百万呀。大师一听这话,脸也拉长了,没再说话,两人不欢而散。
车子驶过一个红绿灯路口,他放缓车速,掏出手机看了看,大师还是没有回信。他想,会不会是大师因为没借三百万的事,仍在生气,难道……
他把车停在蓝天酒店的停车场,想起赵董事长好多天没有音信,不知道是不是有啥事了,应该给他打个电话联系沟通一下。刚掏出手机,纪委的人已经迎面走来。
一进酒店大门,他就被领进一间特别的办公室。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四壁被厚实的海绵一类的东西包裹的严严实实。这样一包裹,墙壁不是平面的了,一个个的凸起,让他觉得有一种压迫感。
一名工作人员拿走了手机,说了声暂时由他们保管,他欲言又止……
五
三个月后,因涉嫌收受贿赂以及巨额财产来路不明,陈平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在移送司法机关之前,纪委副书记与他谈话。谈话结束时,副书记忽然说,那天你被留置后,王大师回复了你的微信,想知道王大师与你最后一条微信的内容吗?陈平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勉强点了下头。副书记拿出手机,把陈平手机微信截屏打开,大师的回复显示在屏幕上。
陈平抬眼看到一行字:今天是个好日子,或有惊喜!
狗屁惊喜,分明是惊吓。蓝天酒店一间特别的房间里,他坐在桌边,一脸苦笑。不过,该说的,该交待的,都竹筒倒豆了,此时反倒是心头最平静的时候,犹如红灯骤然亮起,车子戛然而止。乐乐的天真,一家人的团圆饭,退休后颐养天年的日子,都成了泡影,像水中的月亮终归打捞不起来了。他拿起笔,在洁白的纸上写下一行字:我的忏悔——繁茂枝头的坠落。
院子里,那一白一紫两棵槐树,又开花了。陈平是见过花开的,如雪的,花香袭人,如霞的,艳丽无比。可惜,他没有悟出落花的情怀。差不多过了一周的时间,花香散尽,花红满地,一树的绿意却是那么的不卑不亢,繁华时不贪恋枝头,花谢后安于宁静淡泊。
一切始于零,一切归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