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哈溪河里解冻的冰块都快塞满了河道，凌乱而散漫地漂游。河水漫过河岸，一直漫到陈大少家街门前的第一级台阶下。陈大少从搁置在屋檐下的一条长椅上起身，掐灭那根尚未燃尽的黄烟棒子，不紧不慢地咳嗽两声，吐出堵在嗓门眼上的一口浓痰，顺手拍拍粘在屁股上的灰尘，双手捋了捋还算整洁的背头，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径直向门外走去。
　　 自从陈大少这个绰号叫响后，人们似乎都忘了他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忘了还有个官名叫陈宝柱。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哈溪双龙沟这个并不被人们瞩目的深山沟里，一下子聚拢来了四面八方的淘金客。陈宝柱在当时是一个很有名的金掌柜。他同时坐拥三眼井口，手底下有五六十个小工（当地人都叫这些矿工为沙娃），还养了五六个打手，风光极了。只因家族中排行老大，人们便冠名陈大少。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直到现在年过花甲了，他从来就没干过苦力。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现在金矿停了，他手头的积蓄也折腾光了，那份排面还是要讲的。出门时背头一定要梳得整齐，那枚陪了他几十年的金戒指一定要擦得明亮。
　　 不知曾何时起，陈大少开始惶恐起春天。一到春天，河水刚刚解冻，哈溪人便忙碌着上山挖虫草，为一年的生机在高山草甸上奔走。当然也微微鼓起了腰包。而陈大少除了戴在手指上那枚三十克的金戒指外，他在村子里的确是个穷汉。除了政府的低保，他似乎没什么经济来源。看着人们挖虫草鼓起的腰包，心里痒痒的，再也坐不住了。他决心放下身段，坐侄儿的摩托车去挖几天虫草。一来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二来再去看看阔别了二十多年的双龙沟，那个成就了他半辈子的金河滩。
　　 一路上，陈大少的心绷得紧紧的。说实话，他忘不了那些辉煌的往事，忘不了那些纸醉金迷的日子，更忘不了那时人们称之为“小香港”的哈溪街道，十万人走过的繁华。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十多年，那么快，哈溪街便繁华落尽，萧条得如此让人心疼。
　　 摩托车在河谷里颠簸，正如陈大少此刻的心事。翻过牛路坡，那些熟悉的山峦把陈大少带向了遥远的往事。青峰岭下，河谷里的井口一眼挨着一眼，十万淘金客在这十公里的河沟里铺满。陈大少把五六十个沙娃分成几班，灯泡挂满井口，连接成一座灯火辉煌的不夜城，机器的轰鸣声响彻山谷。沙娃们不分昼夜，轮班在一百多米的井底下一锹一锹地掏沙，一筐一筐地运出，慢慢地冲水洗沙，摇晃着沉淀，取出闪闪发光的金子。在五六个打手的监督下，把硕大的狗头金和细小的颗粒金统统交到陈大少的手里。聪明一点的沙娃，将小点的金粒塞在鞋袜里，如果能逃掉打手们的搜查，便可在哈溪街好好地潇洒一番。当然这也冒着极大的风险。如果被搜到，就会遭到辱骂、殴打、甚至开除。没办法，花天酒地的生活永远属于那些冒险家。
　　 陈大少换上崭新的蓝色中山装，穿上油光发亮的牛皮鞋，戴上平时揣在兜里的上海表，骑上耀眼的嘉陵摩托车，再配上一副能遮住上半张脸的大墨镜，径直走到收金的老回民处，把几块不大不小的颗粒金换成一沓十元的钞票，鼓鼓地塞进中山装外挂的衣袋里。走进那家熟悉的老回民饭庄，没有多余的言语，挥挥手，两斤羊肉端来，陈大少就着几斤啤酒吃得直打饱嗝。微醉的摇晃着身子，钻进一家录像厅，他大骂老板不进点新片，又在录像厅老板愧疚的承诺声里走出，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家歌舞厅。一把搂住伴舞小姐的小蛮腰，歪三扭四地跳起舞来。又见人家伴舞小姐长得漂亮，轻佻地互缠着走向一家还算奢华的旅社……
　　 双龙沟就像一个灯火不眠的城市，形形色色的淘金客云集在这黄金河谷。有多少人在这里飞黄腾达，又有多少人在这里葬身谷底。上百米的地下井矿四通八达，在安全设施极其简陋的作业环境里，为了生计和黄金梦，人们挥汗拼命，从未察觉到那些随时伴在他们身后索命的死神。河床被肆虐开挖，山上的林木被肆意砍烧，河水被随意污染。为了金子，人们几近疯狂，无节制的伤害着祁连山这个硕大的母体。
　　 陈大少回想着那些迷醉的往事，他很难相信新石器时代人们就认识了黄金，更难相信早在元代就有人在甘青一带开采黄金，他庆幸这里的黄金没有被掠完，更庆幸黄金一直还是货币本位。他感谢双龙沟，感谢这个让他风光了半生的河谷。
　　 在歌舞升平的世界里，总会隐藏着许许多多难以启齿的罪恶。这些事，陈大少最不愿想起。那年在他的井口里，一个东北娃一如既往地清底，一块不经意的石头落下，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数秒钟丧生。陈大少知道他从东北远道而来，身边没一个亲人。在当时那个秩序相对无序的年代里，加上不便的交通和通讯，他实在找不出让谁去收尸，只好命人把这个尚未涉世的尸体硬生生地砌在井底的石墙里。在双龙沟，这种令人发怵的故事太多太多。
　　 陈大少不停地催促侄儿，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曾经的王道乐土，曾开过的那几眼井，那些亲手摸过的沙子。可让他失望的是，除了远处的雪山，近处的草原、森林和草甸，还有那条熟悉哈溪河，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花花世界里蹂躏过的印痕都去了哪儿？那些大大小小的井口子、沙堆子又去了哪儿？
　　 侄儿告诉他，曾被淘金客们伤害过的这一条河谷，是祁连山核心生态保护区。这些年来，通过石羊河流域治理、下山入川工程、水保工程、绿水青山的国家战略，已恢复了人们伤害她之前的面貌。这一山的青绿，这一河的清水，才是人们无尽的黄金，世世代代永享不尽的富贵。
　　 老金客陈大少似乎听懂了什么。他抹一把泪，又点点头。的确如此，十多年的肆意开采，让这原本漂漂亮亮的山谷满目疮痍。繁华褪尽，那些细微的收获并没有充斥到黄金市场，那些曾坐拥金山的老金客们不都像自己一样，除了流失的容颜，还剩下些什么？他心里几经感慨，又慢慢舒缓。
　　 现在多好，葱葱郁郁的山，清清洌洌的水。也许，这才是人类最珍贵而又不易消失的财富吧！老金客捋了捋背头，决定不再挖虫草了，他要为双龙沟赎一次罪。扶正刚刚踏倒的一株草，身体力行地守护起这一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