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遇见】纹身师与玫瑰纹身的女孩Ⅰ(小说节选)
1
阿南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纹身师,他的工作室在四川省滴水岩市的一条僻静的破烂小巷里。小巷是清一色的灰砖黑屋的四合院,虽然不少的大门已是锈迹斑斑,许多墙体已经破败不堪,墙皮脱落,黑瓦的屋顶上杂草丛生,但是小巷却有个大气的巷名,叫做藏龙巷。
阿南本人也是其貌不扬,一米七几的个头,瘦不拉几的,穿衣打扮毫不讲究,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不会收拾,经常以胡子拉碴示人,一身柒牌中山装,布鞋(不是军用品商店里的那种工厂布鞋,而是老妈妈一针一线纳的鞋底那种纯手工布鞋)邋里邋遢的穷学生打扮,颇有几分搞艺术的穷酸样。他身上唯一精神点的东西,就是他手臂上的纹身,一条沉睡中的龙。
至于阿南的手艺,则另当别论。他纹龙则有龙飞九天之势,纹虎则有虎虎生威之态,纹鸟雀一飞冲天,纹鱼虾身姿灵动,纹狐狼狡黠多端,若是花草则清香永驻。
虽然开馆已经好几年了,但是从工作室的装潢来看,老板兼技师兼员工的阿南似乎一点也不上心,有点辜负这一听就自带耍酷特效的行当。工作室的墙壁上既没有青龙白虎的霸气图案,也没有百花齐放的缤纷作品,唯一有的只是一张烂木头的长条桌上放了一本样本画册,供顾客纹身时参考。
阿南的性格也是极其懒散,读大学时默默无闻,学业能拿六十分,就不会追求九十分,成绩总是处于下游水平。这一不求上进的作风于是延续到了生意上来。且不说他的纹身手艺如何,说到生意的经营,他无疑是不专注的,好坏都是顺其自然。每天光顾工作室的顾客稀稀拉拉,甚至一天下来一个顾客也不上门。还好,工作室外有一棵树形挺拔的柳树,栖息柳树上的鸟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倒是给寂寥的工作室增添了不少生气。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生意做不下去,没客人来的时候就呼朋唤友,于柳树下喝喝茶(生意好的时候喝价格昂贵的碧潭飘雪,包里瘪下去的时候就喝滴水岩市的芝龙毛峰茶,就是农家小院自制的茉莉花茶),下下象棋,或者躺在竹编的躺椅上,翘起二郎腿打瞌睡,躺椅随着他轻微的鼾声,奏出嘎吱嘎吱的伴奏曲。
这幅光景,不禁让路人想起苏轼的传唱千年的《行香子》: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斟酒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闹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阿南这样的闲散日子一日复一日地过去了,乐在其中,还是清贫如水,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是,就在一个月前吧,阿南的闲散日子开始有了变化,宛如一粒小石子投入一潭死水,起了微澜。
阿南日常的变化,还得从他反复做的一个梦讲起。
那是有关墨绿色的玫瑰花的梦,梦中的玫瑰花,不是一簇玫瑰花也不是一朵玫瑰,也不是一大串玫瑰,而是并蒂莲的两朵玫瑰花。
2
玫瑰花——要在乱花渐入迷人眼的百花中找到玫瑰,那需要格外有心,不妨从扎到自己的那一株去寻觅,兴许它就是你寻寻觅觅的玫瑰花。
扎疼阿南的玫瑰花,一朵刚裂开几片花瓣,还未全开,余下的花瓣紧紧地抱在一起,它的墨色较重,宛若初恋的女子含羞的笑脸,可爱中带着羞涩。连在一起的另外一朵玫瑰花已经完全盛开,花瓣层层舒展,露出娇艳的花蕊,宛若恋爱的女子见到久别重逢的恋人时的开心大笑,热烈奔放。好花更需绿叶衬,托起这两朵玫瑰花的是无数片椭圆形的叶子,叶子有的枯瘦,有的较为圆润。
阿南抓起一支用秃了的铅笔,不由得在一张皱巴巴的画纸上开始用笔勾勒闯入他平静生活的玫瑰来。
阿南先是用简单的线条塑造出玫瑰花的基本轮廓,继而使用软笔为玫瑰花着色,随后细细地画出玫瑰花瓣的纹理,最后对黑、白、灰细致入微地调整,玫瑰花就活脱脱地出现在眼前了。
阿南丢掉手中的铅笔,犹如传说中的神笔马良,凝视眼前的玫瑰花,满眼深情,如痴如醉,竟然无法自拔。
阿南有时也感到迷茫。他痴迷的玫瑰花不是种在地里,也不是雅致的花瓶里,也不是插在漂亮的花瓶中,更不是绣在衣裙上。它似乎和一种暖色调的东西连在一起,这种暖色调对于他是无比熟悉的,但是他就是想不起是什么。
就在阿南一天又一天的凝视中,玫瑰花竟然慢慢有了生命,由线头构成的墨色变成了鲜艳的红色,画纸溢出玫瑰花的清雅气味,芬芳而不闷人,恰到好处。
阿南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掏出华为手机,咔嚓一声,拍下了玫瑰花的照片。照片里的玫瑰花娇艳夺目,大有从纸张里跳出来的架势。
阿南无法解释玫瑰花的诡异变化,但这就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事实胜于雄辩。他无人可以倾诉,觉得自己就快疯掉了。
这天深夜,微弱的灯光从阿南工作室的门板之间的缝隙中渗出,给黑夜里投递了一丝光亮。阿南不知何故,滞留这方寸之所,也许是他无处可去,也许是因为玫瑰花。他似乎听到了歌声,玫瑰花的歌声。于是,于千百次后,他又一次深情地望着他笔下的玫瑰花。
阿南眼中的玫瑰花似乎在歌唱,歌声在小小的工作室里飞扬,激荡无影无形的空气。
尽管阿南勾勒的玫瑰花是黑色的,但是此刻闯入他眼中的玫瑰却渐渐变成了墨绿色。他用手捂住微微张开的嘴巴,惊讶极了。
墨绿色的玫瑰花从皱巴巴的画纸里走了出来,宛若牵着手的一对小仙子,飘在空中。刚才还似有若无的歌声弥漫开来,歌声之柔美让人想起遁世的王菲的歌喉,天籁之声。他的耳朵竖了起来,陶醉其中。
优美的歌声中,空气随之波动起来,宛如流动的水银。就在玫瑰花啪地落入阿南银灰色的柒牌中华立领中山装胸口的口袋中的一瞬间,波动的空气一拖一拽,好似中国古代捉妖师的披风翻卷起来,把他拖进漩涡中,从工作室里凭空消失了。
没有人瞧见这诡异的一幕,藏龙巷此刻悄无声息,人们还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做着美梦。不过,阿南工作室外的那棵柳树上突然有了动静。众鸟儿刷刷刷地睁开眼睛,从温暖窝里钻出来,振翅飞起,扑棱棱掠过暗沉沉的天空,留下虽无风却摇摆不定的诸多柳条。
3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把一切事物都镀上一层梦幻般的金色。出来夜游的麻雀停留在黑色木桩上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天空将暗未暗,落入眼中的景象宛若梦境,颇有丰子恺的木版画的味道。
位于芙蓉城杨柳街的一栋房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这是维护一方治安的警察局的所在地,三层的小洋楼,颇为洋气。
一楼的一间独立办公室里,墙壁上挂着一块牌匾,匾额上题写了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抱朴致远,清廉为人”。探长杨慎此刻正襟危坐,三楼同事的惨叫声不断地钻进他竖了起来的肥厚的大耳朵里,刺痛脆弱的耳膜。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头上渗出,滑过他宽大的油脸上,一直往下滴。他从裤袋里摸出白色的手帕来来回回地揩汗。恶龙帮老大前脚跨进警局,他后脚就把消息给了需要的人。虽然这是兵行险招,不过一旦成功,回报丰厚,他认为值得冒险。夕阳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的脸上,诡诈的表情昭然若揭。
三楼一间办公室的木地板上,一个警察蜷缩着身体,没有了平日的嚣张跋扈,宛如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因为殴打导致的身体的剧痛,他无力地呻吟着。
恶龙帮老大洪七一个飞脚铲球动作,被殴打的警察顿时飞了起来,宛如一根从天而降的横木,飞跃二楼,砸在一楼接待大厅的横匾上。横匾上的四个拳头大的烫金大字“罪恶克星”被砸碎,如流星雨般落下,随着警察弹起的身体一起,砸落在地上。
一楼的警察们本来都埋着头,这时抬起头来,一脸恐惧。但是,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去查看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位阿Sir。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妈的,看什么看?”随着木制楼梯传来的嘎吱声,洪七在恶龙帮小弟前呼后拥中,手挽着小老婆方娟悠哉游哉地走下楼,“没见过芙蓉城帮派里最帅的老大吗?你们这些狗东西记住了,你们局长的帽子都是恶龙帮给他的。胆敢到我的场子里抓人,这不是造反吗?”
洪七短发、窄脸、薄嘴唇、一口烂牙,个子不高,头戴一顶宽边的皮制圆帽,咖啡色的皮夹克,咖啡色皮裤,脚上套了一双咖啡色的尖头的高帮皮靴,走起路来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江湖老大的范儿十足。他傲慢地从探长杨慎的办公室大门走过,低低地哼了一声。杨慎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毕恭毕敬的样子。杨慎虽然是芙蓉城有名的大探长,但是洪七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哪怕斜眼一瞟也没有。
洪七一行人大摇大摆地从警察局敞开的大门走出去,宛如横着走的螃蟹,盛气凌人地来到大街上。随着夕阳坠落,街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昔日里繁华的大街上,此刻空无一人。即便是对面代表新潮的大上海咖啡馆,也不见一个顾客进出。
“老婆看到没,所谓新潮都是他妈的赔钱货,星期天连个鬼都没有一个。”洪七伸手摸了一把走在前面的方娟的翘臀,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那整条街为什么不见一辆汽车呢?”方娟很享受老公洪七的粗鲁,扭捏作态地大胸一挺,“奇了怪了,汽车都哪去了?”
“不对劲。”洪七似乎意识到了危险的迫近,顿时感到内心一阵惊慌,“有危险,快回警察局!”
洪七随即以脚后跟为轴,一个漂亮的转身,拼命朝警察局跑去。方娟以及恶龙帮小弟愣在当场,都不约而同地想,老大是不是突然疯掉了。“哐当-哐当-哐当……”警察局的大门,还有楼上楼下的窗户随即关闭。大街上一片乌云涌来——数十名西装革履的斧头帮小弟在老大张扬的带领下,手持亮晃晃的斧头冲了过来。洪七又是转身想从反方向逃走,又被几辆满载斧头帮的汽车堵住去路。
“快发消息,把弟兄们叫来!”洪七一声低吼。“咻”,一支穿云箭射向暗沉沉的天空,烟花爆开后,形成一个恶龙吐火的图案。
“乡巴佬,别费神了!你在警察局殴打警察,横着走的时候,你们恶龙帮的小弟都被我收拾掉了,你就等着受死吧!”张扬的长发往后梳,油光水滑,留着小胡子,麻子脸,牙齿参差不齐,一身条纹的高级西装,脚上的黑色甩尖皮鞋油光晶亮,他用手指抠了抠鼻子,得意洋洋地说道,一脸狞笑,脸上的麻子顿时活了起来,宛如爬动的黑色小蚂蚁。
恶龙帮的几个小弟伸手拔出腰间的手枪,准备还击,却被早有准备的斧头帮小弟手中的冲锋枪干翻,随着“哒哒哒”的枪声响起,中枪后倒地。
“我他妈的和你们这群混蛋拼了!”洪七朝张扬冲去,宛如一头发了疯的黄牛。
斧头帮中,干将鬼二一个倒地甩斧,手中的斧头打着旋飞向正在奔跑的恶龙帮老大洪七的双腿。就在这时,大街上空突然乌云滚滚,一道闪电劈开乌云,天空裂开一道裂缝,一道黑影从天空的裂缝中落向地面。那道黑影宛如悬崖上坠落的石头,带着呼啸砸在地上,砸倒了一片斧头帮的小弟,人群中裂开一道大口子。一名被砸中的小弟倒地后滚向洪七,正好被飞来的斧头砍中,斧头扎进肚皮里,只露出了木柄,直痛得嗷嗷直叫。老大张扬也被倒地的小弟撞翻在地。本来井然有序的队伍东倒西歪,斧头帮一片混乱。
傻站在一旁的方娟目睹了这一切,惊讶得用纤纤玉手手捂住樱桃小嘴。
洪七不愧是老江湖,见此良机怎会错过?于是,他脚底像抹了清油似的,拉着小老婆方娟趁乱逃走了。
那道从天而降的黑影正是被拽进空气中的纹身师阿南,他此刻来到的是一九三零年的芙蓉城杨柳街,无巧不成书地毁掉了斧头帮灭掉恶龙帮老大洪七所设的局。
阿南虽然还没有摆脱跨越时空的不适感,依旧感觉到天旋地转,但是他依然嗅到了危险,于是,从地上爬起来后,追赶洪七而去。
4
三人逃跑后不久,斧头帮方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开始搜寻洪七等人。可是茫茫夜色中,早已没有了此三人的影子。老大张扬爬上汽车,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发誓要找到破坏好事的小子。随着老大的离开,塞满斧头帮小弟的汽车一辆接一辆驶离杨柳街,扬长而去。
警察局的大门嘎吱打开,从里面跑出来许多警察。他们有的搬走被杀掉的恶龙帮小弟的尸体,有的清洗地面的血迹。街道两旁的店面次第打开,汽车、人力车、行人出现在大街上,转瞬便恢复到往昔的繁华,不久前的血淋淋的帮派火并似乎就没有发生过。
警察局独立办公室的探长杨慎呆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手插进乱草似的头发。他的木桌上,放着一沓厚厚的钞票,那是斧头帮老大感谢他提供洪七消息的报酬。这沓钞票满是芬芳的铜臭味,既是慰籍心灵的良方,又是烫手的山芋,甚或招来杀身之祸的引线。现在,这沓钞票成了沾沾草,丢也丢不掉,甩也甩不脱。洪七不死,未来将食不甘味啊!
阿南跟在洪七两人身后,窜街走巷,茫茫如丧家之犬。还是阿南脚快,没多远后便追上了两人。
“两位,没人追来了,等等我吧。”
“妈的,你也是赶来杀老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