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微风习习，轻撩面颊，送来缕缕馨香。抬头一看，哇！那一簇簇粉嘟嘟的小花，如蝴蝶一般张开翅膀翩跹枝头。这是一棵树龄较短的槐树，看上去年轻盎然，却不如故乡老槐树的苍劲有力。
　　 嗅着沁人心脾的槐香，不禁怀念起故乡的老槐树来。
　　 我的故乡在乡下。村头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有两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这棵老树树冠浓密，郁郁葱葱，远远看去像一把超级大的绿伞。白天老树将阳光筛成米绿，夜晚将月光染成黛绿。枝干虬曲，表皮皴黑，一到夏天，碎花点点，如同一个个跳跃的白色小精灵，在阳光的映照下迷晃人的眼睛。在曲长的枝桠上长满长圆形的绿叶，每片绿叶上都颤动着生命的韵律。这样看来，老树一点不老。
　　 在那个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的年代，一到夏夜，全村的男女老少便聚集树下，他们从家里抬出毛竹做的凉床，或躺着或坐着，好不惬意。老妇们坐在长凳上摇着蒲扇，讲着祖传的鬼怪故事，扯着家长里短的闲篇；老汉们坐在隆起的粗树根上抽着旱烟，那红红的火星一闪一闪的，好似与夜空上闪烁的星星说着什么，一些萤火虫耐不住寂寞，也加入其中，在老树下飞来舞去；年轻的媳妇们则抱着孩子边哄着睡，边用蒲扇拍打蚊虫。孩子们精力最旺盛，他们追逐打闹，有的跟着萤火虫跑得好远，有的在树下空旷的地方玩起了“斗鸡”的游戏。
　　 这是一种七八十年代农村流行的游戏，俗称“闯跛子”。每人抬起一只脚，双手扶稳，以膝盖为攻击点，形成一个平形于地面的三角形架构。战斗开始了，有单挑的，有群斗的，要是群斗那就更热闹了。随着小裁判一声令下，战斗马上开始，领头的大哥冲在最前头，三下五除二就撞翻一个，像我这种瘦弱型是不敢与他们硬杠的。于是我以退为进，诱敌深入，利用地形的不平，导致他们自己站立不稳而摔倒，进而不战而屈人之兵；有时实在没办法，就突然转身从背后偷袭来犯之“敌”，达到以智取胜的目的，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一次，阿亮的哥哥大壮追着我到处跑，我累得气喘吁吁，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我的这些小技巧遭到了彻底的碾压，只得放腿认输。
　　 最后，赢的一方大声欢呼，输的一方不服再战。树下喧闹声此起彼伏。有时也会受点皮外伤，大人也并不在意，穷孩子穷养，命没那么精贵，磕破点皮是常有的事，回去敷点蜘蛛网几天伤口就愈合了。
　　 皎洁的月亮越升越高，过了树顶，此时暑热慢慢消退，大人们带着孩子陆续回到屋里睡觉去了，大树下渐渐变得静谧起来。
　　
　　 二
　　 白天这里也是避暑的天堂。假期一到，老树的荫蔽就是孩子的天下。小伙伴们在树下做游戏、睡觉、比风车、追逐打闹……
　　 我最喜欢的游戏是躲猫猫。几个小伙伴先用“剪刀、石头、布”决定谁来当猫，哪些人来当老鼠，只要选出一人当猫寻找即可，其他的小伙伴当老鼠躲好就行。双方约定二十秒钟，老鼠们躲好后，猫开始寻找，全部找出来，或有的老鼠自己出来，第一轮游戏结束。接着进行第二轮，第三轮，乐此不疲，百玩不腻。
　　 在选定角色时，每次我都将眼睛擦得亮亮的，瞅准时机出手，结果都是老鼠的角色。要说起躲藏的技术，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有时，站在墙角的卷着的破席子里，有时躲在床底下，有时躲在河岸边，最绝的是躲在老槐树上。
　　 玩这种游戏，当猫的大多是小我三岁的阿亮，因为他太胖还没躲就被人发现高翘的屁股，所以宁愿当猫。他那时只有五六岁，小脸圆圆，肚皮鼓鼓，嘴角经常流着哈喇子。阿亮看着憨憨的，其实眼睛尖得很，五六个人躲，一般都能找出四五个来，唯独我是他的克星。这回，我来个出其不意，趁着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噌噌噌，三两下就上了老槐树。小时候的我瘦得跟猴似的，但手脚非常灵活，爬树的速度又快又稳，从来没受过伤。
　　 上了树后，径直上最高层，身体紧贴树干，像一只小壁虎伏在墙上，借着茂密的树叶作掩护，本就瘦小的我很难被人发现。
　　 时间长了，阿亮急得带着所有被他找出来的小伙伴一起呼喊我的名字。他们把我以前躲过的地方都寻了个遍，可是都没有找到。最后大家都开始紧张起来——是不是出事了？掉到河里淹死了？……我的姐姐吓得快要哭了，不断地呼喊着我的小名。
　　 突然，我从他们的背后跳出来，把他们吓了一跳。大家一个劲地追问我刚才躲哪儿了。我就是不说，因为这是我的机密。在后来的游戏中，这一招屡试不爽，可惜最终还是被机灵的阿成哥识破了，原来他暗暗地跟踪我。以后，捉迷藏躲在老槐树上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想得到，我也就放弃了。
　　
　　 三
　　 老槐树躲猫猫用不上了，我得不断地开发它的新功能。
　　 上小学三年级时，从同学那里读过一本叫《鸳鸯铁屐桃》的图画书。故事主要讲述的是清朝中期，潮州城里有位叫吴家泰的人，夫妻俩功夫了得，又有祖传绝技“鸳鸯铁屐桃”。他们行侠仗义，除暴安康，把佛门败类鹰鼻僧打败，为民除害。故事情节曲折离奇，扣人心弦。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其中一个情节，吴家泰的妻子喜欢在门前的大树上搭床，在烈日炎炎的夏日中午，或睡在上面休息，或练功。我感觉她一定非常舒适，便日日盼着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小床。
　　 猛然间，我想到了村前的那棵老槐树。说干就干，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很快就用短木头和竹子胡乱地拼成了一张小床，放在几根主干之间，再用粗绳牢牢地绑住，再在“床”上铺上一些稻草，最后在上面放一张破席子。累了，往上一躺，打两个滚，凉凉的，好不惬意。这里远离了地面的熏烤。凉风习习，睁眼看去上方一片绿意，偶尔还有几只小黄鹂在我身上蹦来蹦去，从肚皮蹦到脑袋、脸上，痒痒的，怪舒服的。我并不想吓走它们，这是我第一次与鸟儿和谐共处。
　　 树上蝉们也没有闲着，不停地“知了，知了”地叫着。我在小“床”上模仿着女侠打坐练功，希望像她一样做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可是现实很快就被打脸了，一会儿就感到困乏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中午搭“床”耗费了我好多的体力，真的好累，这一睡就是半下午。
　　 睡梦中，突然感到心中憋得慌，有人在捏着我的鼻子。我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机灵的阿成造访。
　　 “下去，下去，这是我搭的。”我直接赶他。
　　 “我早知道你小子憋着一肚子坏水。你要是不让我睡在上面，我就告诉你爸爸去。这些竹子都是新砍的，绳子也是从你家的粪箕上解下来的吧？嘿嘿，我要是……”他一威胁我，我马上就认怂，只得与他定了君子协议。
　　 于是他答应不告发我，并从家里找来一些旧绳子给我家粪箕补上，避免马上露馅。于是，我们俩每天中午轮流上去睡觉，可是好景不长，最终我们都被各自的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
　　
　　 四
　　 老槐树不仅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了无限的快乐，而且给父辈及爷辈也带来了诸多好处。听父亲说，爷爷小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存在，而且枝繁叶茂，老人们说它是晚清张家种下的，已经有百年的历史。
　　 早年，村民们遇到荒年，食不果腹，经常饿死人。每到青黄不接的夏初，人们就开始吃槐花。大家摘下槐花先在水里清洗一下，晾干后放到锅里炒着吃，真香，真甜。有的孩子等不及了，直接生吃，这样有一定风险。它当时救了不少村民的命，要不是槐花，我爷爷早已饿死了，也就不会有父亲，更不会有我。听奶奶说，当时爷爷饿得爬不起床，面色苍白，吃了一些槐花后就缓过气来了。从此，爷爷对槐树非常敬重，他经常给槐树周围清理杂木，在根部施一些牛粪等肥料。最终它一株独大，老槐树长到今天这么大与大家的呵护分不开。
　　 当然，村民们感念老槐树远不止这些。早在日本鬼子进攻宜城的时候，途经我们村，见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抓，稍有反抗全家人都得处死。为了避免遭到日本鬼子的奸污，姑娘或年轻的媳妇们东躲西藏，有的故意用锅底灰将脸弄得黑黢黢的，有的躲进了锅灶里，有的躲进水塘里，其中有人就上了那棵老槐树。当时，我奶奶只有二十多岁，在我爷爷的帮助下爬上了那棵老槐树，藏了起来，才逃过一劫。
　　 听奶奶说，当时日本鬼子从树下荷枪实弹经过时，吓得她心脏都快要迸出来了。后来，还是有两个年轻的女人没有来得及躲藏，被侮辱后杀害了。
　　 从此，村民们像对待救命恩人一样善待老槐树。大家可以在树下乘凉、做事，但绝对不可伤害它，哪怕是树叶也不行。我们小时候，在树上玩，也不敢做掐枝断叶的事，否则就会遭到大人的一顿猛揍，并且今后再也不准上树。
　　
　　 五
　　 时光荏苒，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五年前，农村实行棚户区改造，村民们房屋拆迁了，搬到了城区居住，徒留孤独的老槐树屹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尽管大家有些不舍，但也别无他法。
　　 它真的老了，一场秋雨，一场凉，老槐树的叶子也跟着风雨簌簌地往下落。第二年春天，它的花开得很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阳光透过缝隙直射下来，仿佛被乱镞射蔫了似的。
　　 我每次回家都要去看它，可是总不见它的病有所好转，仿佛早已伤心欲绝，整日茶饭不思，仍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相关文物保护单位的专家来实地考察后，得出的结论是：必须挪走，否则它会枯死。再说这里即将进行工业园开发建设，这里的环境不再适合它生长。村民纷纷请求不要挪树，因为这可是我们祖宗之魂，可是这棵树终究还是被挪走了，留下一个巨大的坑洞，周围撒下了许多的树叶，洞里留下残根。挖树的那天，我不在现场——因为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具体挖树时间，要是我知道拼了命也要阻止一番。
　　 第二天，我听说老槐树已经挖走了，像失了魂似的，赶紧下乡一看，树果然没了。心头一酸，瞬间仿佛失去了亲人一样痛苦，竟跳进坑里嚎啕大哭，哭完之后，从地上捡起一些枝叶，抓上几把土送到了爷爷、奶奶及父亲的坟前，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后来，我去乡里打听老槐树的下落，他们也不清楚，它究竟移栽到了哪里，境况如何？或许它已经……我不敢往下想，一棵一百多年老树难道经得起这样折腾吗？
　　 现在我的梦里经常有老槐树的影子，有时喜，有时忧……
　　 几次醒来，枕边一片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