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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猪场与逃犯(小说)


作者:戈涡 童生,573.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372发表时间:2022-05-22 15:08:01
摘要:原创首发


   冬苗打开房门的时候,手臂是哆嗦着的,披在肩头的白羽绒外套滑落地上,像从房坡上自由滑脱的一摊雪。
   这是2020年的冬天,第一场雪迟迟没有在刀郎经久不息的歌音里到来。冬苗在这一年没有春天也没有夏天,她的日子过成了一场昏天黑地的噩梦。她一直不曾离开自家的养猪场,仿佛这样就还跟丈夫韩光守在一起似的。韩光的叔伯婶子们说你把猪场卖了吧,生意没法再做下去了,你和孩子活命要紧。冬苗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后面的时光该如何打发,只是一时不想离开,她的心还没有从半年多来的天翻地覆中回过神来。
   猪场味儿大,村里的几个猪场全都建在漫地里,像从村中甩出去的几只有味儿的鞋子。冬苗家的猪场最偏,建在河对岸的岗子上,从村边望去像一个孤单的城堡。冬苗一到天黑便房门紧闭,任谁叫门都不会有一丝回响。
   可此刻她不能不开门,压着嗓子叫门的是姐夫兴水。门刚错开,兴水便闪身而入,外面铺天盖地的黑,劈头盖脸的寒气,一齐跟在姐夫背后闯了进来。
   “先别说话,别惊醒孩子。”兴水低声说。
   冬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姐夫发愣。兴水头也不抬,“有没有吃的,随便什么都行。”
   冬苗拿出两个烧饼,“凉的,我给你热一热。”
   “不用了。”兴水不由分说从她手里抓过烧饼,蹲在地上大口大口撕啃起来,像一条饿疯的狗。好久不曾见过他了,兴水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像街头捡破烂的老头。
   冬苗赶紧端来一杯热水,“就着吃,别噎着。”然后站在那里,两手紧张地扭结在一起。她在等他吃完,跟她说说怎么回事。
  
   二
   姐夫兴水的家在向南三里的山后,和冬苗娘家同一个村子。几个月前韩光跟人置气,被五六个大汉堵在猪场的住房里,说你他娘的出来不,不出来就把你的猪一个个砍死。冬苗怀着大肚子,使劲搂着丈夫的腰,你不能出去,砍死猪总比砍死人强,你就顾顾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韩光把明晃晃的斧头扔在地上,那就叫这帮王八蛋讹死咱吧。
   其实就因为猪场前面那条路,又瘦又窄,七弯八拐,人能走,羊能走,车子不能走,运猪拉饲料开车无法直接到达。韩光几次三番给这帮人求情,出钱补偿不成,把自家地换给人家也不成。韩光修一次路这帮人给挖断一次,说是妨碍了人家的风水啥啥。这帮人的家族势力大,在外工作的好几个人身着制服,还有一个任职于市里最具威慑力的某某委。韩光是个火爆脾气,昨天一看路又被挖断了好几处,半夜里就把一车猪粪倒在了领头那家人的大门口。结果一大早,一大帮人找上门来了。
   冬苗拿手机给110打过,又打给姐夫兴水。娘家没有男孩,兴水是倒插门女婿。平时冬苗叫他姐夫,也叫他哥,还叫过他姐夫哥。兴水性格好,手巧心细,除了他得听姐姐的,其他人遇事都爱听他的。只要兴水一到场,灯就重新亮了,下水道就通了,电视就又有信号了。
   兴水听冬苗电话里又哭又说,就说冬苗你别怕,我骑上摩托三两分钟就赶到了。
   一会儿猪棚里果真传来吱吱哇哇的猪叫声,把帮人应该是对猪们下手了。丈夫像是被人割了心头肉,一下子拉开屋门冲了出去。冬苗彻底慌了神,耳朵里没有了猪叫,只听到外面人和人的打斗声。
   兴水来得很快,韩光正被几只脚踢得在地上打滚。兴水放倒摩托,抡起一根棍子冲进人堆,一把将韩光拽起。韩光从地上爬起时,顺便抄起了那把掉落的斧头。本来拿出这把斧头为了壮胆护身吓唬人,此时韩光拿在手中,就感觉一种巨大的魔力沿胳膊通达了全身。韩光的脸上有血,眼睛里似乎也有血。他像一头从狮子嘴里挣脱的野牛,猛地冲向人群。一个人啊呀一声倒下,韩光掂着斧头冲向第二个人,这人也瞬间应声倒地。
   兴水心说坏了大事了,从身后拦腰抱住韩光。剩下的人见大事不好,沿着那条被挖了壕沟的路朝下面跑去,边跑边喊:“杀了人啦杀了人啦!”
   兴水觉出脚下的土沾脚,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他看到两个人躺在地上,一个没了半边脸,一个脖颈在喷血。他对蹲在地上的韩光说,这可咋办,出人命了韩光!
   韩光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没你的事,你快跑吧,咱俩不能都进监狱。
   兴水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咋能扔下你一个人不管。
   韩光瞪起一双红眼睛,你走不走,不走我连你也砍了。他对着兴水的背影喊,有多远跑多远,千万别回家。
  
   三
   兴水很快吃完了两个烧饼,抬起头问冬苗还有没有。冬苗说有也不能再吃了,空肚子吃撑了会要命的。
   兴水蹲在地上不吭,身子似乎比过去小了一圈。冬苗给他屁股下塞进一个木凳,“韩光昨天刚过了五七,他的坟就在猪场西边岸下。”
   兴水说我都知道,布告我也看过,韩光杀了两个人偿了一条命,一把斧头毁了三四家子。这案子判得可真快,他们一天都不让韩光多活。布告上我是第二被告,拿棍子参与打斗,逮住了少说也得判个十年八年的。
   兴水到床边端详孩子,说我算日期孩子该有四五个月大了,这孩子也够苦命的。
   冬苗说是个妞妞,看不出来长得像谁。你看她皮肤多白,不像她爹。
   兴水在床边靠着孩子坐下,说我在这附近观察了两天,吃准你一个人在,才来敲门的。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还养着猪,这些日子你是咋撑过来的?
   姐隔三差五就来帮我一天,猪也不剩多少了。那几百米的路还是不能通车,拉东西还得靠小推车从大路口来回倒腾。我不想回村里住,在这儿起码能少听闲言碎语。哥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还惦记我。
   冬苗的嗓音里带着哭腔,这几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呀,我天天跪在神像前祷告。
   兴水说,韩光交待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回家,我知道出事后家门口天天有人盯着,我一进村就会被举报。
   可是你那天离开这儿还是回去了,姐说你的摩托放在大门口,就是没见你的人影。
   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辆摩托车了,我得给家里留下。我跑到山西的一个山旮旯里,下煤窑挖煤,差点没死在窑底下。这阵子我是悟透了,但凡多数人都能干的活,没有一样好挣钱。你姐种地,你养猪,我打工卖力气,哪一样都甭想发什么财。
   那里查得不紧吗,天下……冬苗想用一句俗话,觉得不妥,咽了回去。
   哪里都不能存身,几天换一个地方。大路不能走,到处都是摄像头。也不能给你姐打手机,一打就被追踪了。
   冬苗说就这你还能给我们攒下钱。韩光埋了没几天,我这儿的门下塞进来五千块钱,姐也收到五千块钱,俺俩就知道你回来过。
   那之后其实我就没走,一直都在附近。当人比当鬼还难受。
   冬苗惊愕地半张着嘴,老天爷,哥你天天吃啥,住哪?咱这一片地方山也不高,林也不密,连一只野狼都留不住,你这么大个人往哪儿藏啊?
   兴水两手抱着头,你看见过鬼吗?鬼是不会让人看到的。
   他们说了半夜的话,兴水说天亮前我得离开,不能连累你。你这儿偏,可也不能久留。
   冬苗说你去哪儿啊,这么冷的天,连冻带饿你会没命的。
   兴水说我白天藏起来,晚上来你这儿拿点吃的就行。我不想蹲监狱,也不想再跑得离你们那么远。实在是,太想家了。
   冬苗说吃的倒是有,有猪吃的还能没你吃的?我知道你喜欢红烧肉,杂面馍,我天天给你做。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啊,总有一天纸包不住火的,你看手机里那些逃犯一个个都是在老家被抓到的。
   所以千万别告诉你姐,她的脾气不像你。如果哪天我被抓住了,千万别承认我来过你这儿。
   兴水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防寒服,已经脏得看不出真实颜色。冬苗逼着兴水把里里外外的衣服全脱下来,从衣柜里拿出韩光的保暖内衣,羽绒服,皮棉鞋,将兴水从头到脚重新包裹一番。冬苗说你的体型没有韩光粗壮,先将就着穿吧。兴水说这件蓝羽绒太亮,招眼,有没有那种灰不喇唧的,越不好看的越好。
  
   四
   第二天半夜一点,约定好的时间兴水没来,冬苗的心乱糟糟的,一连几次跪下给神像磕头。听到床上孩子有动静,才想到又该给孩子喂奶了。她斜躺在床边,拉开棉衣拉链,掀起秋衣把乳头塞入孩子嘴里。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三下加两下,一听就知道兴水来了。冬苗一骨碌爬起身开门,不顾乳汁喷涌而出,身后传来孩子呜哇呜哇的哭叫。
   兴水说外面有一伙人拿探照灯逮兔子,刚刚离开,我来迟了,你一直没睡啊。正说着兴水看见冬苗敞着怀,贴身的绿色秋衣夸张地鼓起,两个高点被奶水洇得透湿,像岗头上开出的两朵小花。冬苗顺着兴水的目光一看,脸立即红了,赶忙掩住了棉袄。
   冬苗去给兴水端菜,兴水拦住她说,先哄孩子吧,一生下来就没了爹,太可怜了。
   月子前后全靠姐在这儿伺候我,隔几天姐就来一趟,还帮我卖猪买饲料。家里没了你,没了韩光,两头都靠姐姐了,今年她的白头发都出来了。
   真对不住她,对不住孩子。兴水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是我对不起姐,更对不起你,都怨我给你打了那个电话。自从出了事,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如果我没打那个电话,如果你没来,兴许一切都不一样了。是我害了你们俩。
   兴水说不说了,我把吃的拿走,你赶紧睡觉吧。
   冬苗说别别别,你先趁热吃。我有个主意,不能再让你跑出去东躲西藏受罪了,我想了一天了。你看咱这些房子都是连着盖的,这个屋隔壁是储料间,储料间隔墙是一大溜猪棚。今晚咱就在那个墙角抠下几块砖,跟隔壁打通。那边堆着大袋小袋的饲料,下面可以藏人。你白天就钻在饲料袋子后面,我在屋这边用杂物柜挡住。没有别人的时候,咱俩还能隔墙说话是吧。
   兴水听了心里一阵暖和,但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他看了看墙,没有批泥,砖头裸露,抠下来倒也不难。这有点像电影里的越狱,想法不错,做起来不一定靠谱。
   冬苗又说,知道你藏在野地,我这一天里眼皮子乱跳,心神不宁。如果你能在这守着我,我会更安心一些。你先吃,吃了咱俩立即动手,一会儿就能弄成。
   兴水吃了一口红烧肉,香得魂儿都飘了起来。他说我活了四十年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红烧肉。冬苗,就算哪天我像韩光一样被枪毙了,吃了你这顿饭也不觉得亏了。
   冬苗的心却猛地一沉,哥你以后千万别再说这种丧气话了,我很怕。我要你活,俺姐也要你活,俺姐妹俩就剩你一个男人了。说不定哪天政策变了,你没事了,雨过天晴了,咱们还能再一起开个大点的养猪场。
  
   五
   冬苗这个掏墙的主意还真行。兴水把饲料袋子倒腾出一个小空间,能躺能坐,比在野外钻石头窟窿好多了。兴水说冬苗你向来不操闲心,没有主见,这回咋变得精明了。冬苗被夸得不好意思,笑着说还不都是你逼得。
   冬苗还塞过来一件孩子铺过的褥子,给小蜗居添了又软又香的氛围。两本韩光买的武侠书,兴水能借助无孔不入的光线看清字体。好在看书不看无所谓,一家子都只有初中文化,素来不会有谁觉得闲着不看书就是糟蹋时光。
   兴水白天尽量睡觉,晚上钻出来四处找活。他把冬苗房间一切脏的变成净的,把每个有毛病的物件修补得完好如初。冬苗该睡觉了,他就钻回去,偷偷摸摸到猪舍做些清理。他在饲料间的另一个墙角掏出同样一个洞口,通往养猪的大棚,晚上出入打扰不到冬苗,还能在遇到情况时往猪棚那边应急逃离。兴水是个巧人,他用木板做了一个模型堵盖洞口,画上砖头图案,不仔细察看很难发现破绽。
   一切似乎都还妥当,但兴水还是觉得不安。一个大男人靠小姨子养活,窝囊;一天到晚躲在暗处不能见人,像鬼;睡在猪圈一侧,夜夜跟猪为伴,像猪。
   可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除非去投案自首。这里和监狱,哪个更好呢?
   冬苗倒是一天比一天高兴,年轻的脸上再度有了好看的颜色,两片嘴唇花瓣一样饱满。猪舍里剩下的十几头猪也长了信心,重新容光焕发起来。每隔一段时间进料,兴水不能露面,冬苗就得给姐姐打电话,让姐姐带人帮忙。每逢姐姐进屋,冬苗就会大着嗓门说话,兴水知道那是为了给他送信。他屏住呼吸收听姐妹俩的交谈,突然想起“隔墙有耳”这个老词,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泪水却淌了下来。
   不论亲兄弟还是亲姐妹,即使长相再相似,性格也往往大不相同。冬苗和姐姐就一个弱一个强,一个软一个硬。姐姐在家老大,起小当男孩子用,脾气有时候像个男人;妹妹与姐姐年龄差了很多,性子也柔了很多,冬苗做事慢条斯理,喜欢受人指派。据说夫妻久了就会互补,大大咧咧的女人会把男人培养成仔细人,霸女擅长训练暖男,小女人会把男人惯成土匪和强盗。类似冬苗这样的女子,怀里天生开辟着一块大男人成长基地,在她的温软下,男人总会不由自主地高大威猛起来。
   姐姐喜欢冬苗,但一向不喜欢冬苗在韩光跟前腻腻歪歪的样子,说冬苗你万一哪天离了男人可咋活。
   不久后的一天,兴水听到有个男人一边咳嗽吐痰一边走进冬苗屋里,很快那边就传来咕咚咕咚的异常响动。起初冬苗似乎在压低嗓门呵斥,而后突然大声喊着:“你不走我就报警了。”看来冬苗遇到了麻烦,很可能那男人在对她动手脚。兴水紧急盘算着要不要冲过去救援,就听冬苗高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敢过来我死给你看。”这句话把明着暗着的两个男人都镇住了,兴水听到那男人一边咳嗽一边嘟囔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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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叙述生动,人物鲜活,故事情节感人,真实地再现了农村一个家庭的悲惨故事。为了保护自己饲养的猪和家人,韩光杀了两个人偿了自己一条命,姐夫兴水成了逃犯后被判刑五年,留下了两姐妹的孤苦生活,现象是一把斧头毁了三四家子,其实有着深层次的原因。精彩的小说,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523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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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22-05-22 15:11:37
  精彩的小说,真实地再现了农村一个悲惨故事,表面上看是一把斧头毁了三四家子,其实有着深层的原因。感谢赐稿,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回复1 楼        文友:戈涡        2022-05-22 21:37:28
  老师您辛苦了!我当继续努力!
2 楼        文友:太行飞剑        2022-05-22 16:35:32
  小说写得很精彩,具有警示意义和教育意义,全篇节奏紧凑一气呵成,一篇难得的好小说。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类似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感谢作者的故事警示人们遇事要三思而行。不可冲动。你的小说写得真好。希望多多投稿。
太行飞剑
回复2 楼        文友:戈涡        2022-05-22 21:40:24
  底层人的情感故事。感谢张老师百忙中阅读和点评!
3 楼        文友:太行飞剑        2022-05-22 17:00:41
  家庭中,丈夫的善言不仅可以体贴妻子,还可以教导孩子,这种力量足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
  
   民国时期,梁启超子女九人,无一不成才,可谓是典型的精英家族,而这一切都源于梁启超远大的格局和温柔的教导。
  
   子女犯错,梁启超从不重声责罚,而是温柔的让其反思。
  
   子女的选择与梦想,梁启超也从不干涉,只是以朋友的角度去出谋策划,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正是因为父亲独有的高度和润物细无声的力量,才创造了“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佳话。
太行飞剑
4 楼        文友:秋觅        2022-05-23 17:58:00
  祝贺精品,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5 楼        文友:田冲        2022-05-25 16:58:42
  祝贺精品,欣赏佳作!
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春暖花开》和诗集《守望家园》
回复5 楼        文友:戈涡        2022-05-25 17:59:40
  谢谢社长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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