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八万。听到对方报出这个数字，高主任一时愣住了。
　　 十八万。这和他预期的数额出入太大了——他估计对方最多开价到五六万。
　　 高主任这样预估，是有章可循的。去年，邻乡的一位老师体罚学生，用戒尺打了学生手心。就老师打的这几板而言，并没有对学生的身体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家长就是不依不饶，告到了县教育局。上级领导指示学校，决不能把事态扩大。后来，经校方从中调停，那位老师私下赔了五万元，才把一时炒得沸沸扬扬的风波平息下去。
　　 该老师刚参加工作不久，连工资都没挣够五万。哪有钱赔，都是向亲戚们借的。
　　 听说小伙子颓丧了许久。本就不是个开朗的性子，从那之后，愈发沉默寡言了。又听说出事后他想辞职，但同事们劝他冷静，说好不容易才谋了个公职，辞了太可惜了。憋憋屈屈干了一年之后，小伙子考上了公务员，算是彻底脱离了教育岗位。
　　 可那件事对全县的影响比较大。对昌永县这样的小县城来说，一乡的新闻就是全县的新闻。
　　 那段时间，四村八寨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是老师的错，就应该重重惩治这样的老师，看谁还敢体罚学生！
　　 有人说，是家长不对，谁家的孩子没挨过老师的几板子呢？如果家家找麻烦，老师还怎么管孩子？
　　 有人想得远，说赔了那么多的钱，开这样的先例，以后出了类似的事，可怎么处理？
　　 消息传开，全县的老师心怀惴惴，都不敢体罚学生了，不要说打了，就连罚站也不敢轻易用了。
　　 各个学校的领导们也在大会小会上反复强调，千万不要体罚学生，出了事，谁也兜不住。
　　 “十八万？”高主任怕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十八万！一分也不能少。”学生家长的代言人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不赔，我们就走法律程序。”
　　 打蛇打七寸，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肃静的会场更肃穆了，气氛凝滞，似乎连空气也不敢流动了。
　　 “十八万太多了，能不能再打个商量？”许久之后，一旁的李校长说话了。出了这样的事，校长也很头疼，有心替本校的老师说几句公道话。
　　 刚刚县教育局打来电话，勒令李校长速速处理这起师生纠纷。说下周省上的领导就要下来验收“两基”工作了，在这关键时刻，万万不能多事。全县的“两基”工作开展了很久，可不能因任何原因，过不了关。否则，县委市委那里怎么交代。
　　 身为多年的乡村中学校长，李校长还是很会把握轻重缓急的。但他看看身边的高主任，看看高主任微驼的背，略灰的两鬓，因连续失眠而熬红的眼睛，还是有点于心不忍。
　　 这几天，各方势力轮番登场。把高主任磋磨得形容疲惫，精神困顿，已经不是一个“憔悴”能概括得了的。
　　 气氛更死了，“谈判”的双方似乎都成了哑火的炮仗。
　　 又过了好久，终于有人发声了。
　　 “十八万嘛，确实是有点多。但从孩子的情况来看，也不算多要。毕竟，孩子的身体致残了，心理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腿上的伤能长好，心里的伤则很难痊愈。从这个角度上说，十八万一点也不多。”坐在对面的村主任不徐不疾地说。
　　 学生家长不但请了代言人，还请了本村的村主任来做调停人。
　　 村主任的屁股当然是坐在村民一边的。
　　 “高老师管你们的孩子，也是为了孩子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谁也不容易。”李校长又道。话音中已经有了一点妥协的意味。
　　
　　 2
　　 被高主任体罚的孩子叫张飞，是育才中学“大名鼎鼎”的学生。该同学抽烟喝酒，打架斗殴，顶撞老师，欺凌同学，不学好的毛病样样没落。三年中学的学习生涯，不知道他写满三页作业了没有。
　　 各科老师早就放弃了。大不了考试成绩上多加个零分，总评低就低吧。没办法，摊上这样的一个混蛋，就当倒霉了。谆谆教导车载斗量，他都当耳旁风了。老师们浑身解数用尽，也把他扶不上正路。
　　 出事的那天，张飞同学实在太张狂了。也许是觉得第二天就毕业了，他更加肆无忌惮。好几个同学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其中有个学生鼻血怎么也止不住，班主任和另一位科任老师只好连夜送他去县城的医院了。
　　 育才中学是一所乡镇寄宿制学校。招收的学生大多是本乡镇的，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住宿。师生周日晚上到校，周五下午离校。在校期间，学生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班主任和学校的责任。所以说，老师们都不愿当班主任，因为责任太大，工作太多，学生难管。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挣不了多少班主任费。二〇一一年前后，乡镇中学的班主任费都是按学期发的，一学期平均也就二百块钱。还按照考核等次发，一等的班主任能拿二百二，二等的二百，三等的只有一百八。所以说，班主任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基本都属于为爱发电。
　　 那位流鼻血的同学被送去医院之后，高主任和剩下的几位班主任继续处理打架事件。事情很明朗：张飞同学早就看不惯班上几位学习好的同学，想在毕业前好好修理他们一顿。下午餐厅吃饭时就借故挑衅滋事，不料被值班老师及时制止了。他威风逞得不够，心有不甘，私下约了几个哥们，晚自习下课后在楼前汇合，趁乱收拾那几个学霸。他们下手不留情，深夜的校园，一下子就乱成一锅粥了。
　　 老师们闻讯而来，才制止了这场躁动。
　　 由于牵涉的班级较多，且闹得动静较大，几位班主任就带着参与打架的学生一起找到了政教处。
　　 事情就落到了高主任这里。谁叫他是学校的政教主任呢。很快便问明了前因后果，高主任让滋事的几个学生给被打的同学道歉。这本是息事宁人的处理措施。毕竟，夜深了，这样僵持着，谁也无法休息。
　　 其他学生都照办了。只有张飞不道歉。还当着几位老师的面辱骂、威胁对方，气焰极其嚣张。
　　 老师们生气了，硬要张飞认错。可这混蛋嘴硬，死不悔改，还指责老师偏心，处理不公。还说，明天就毕业了，你们能把小爷咋样。
　　 混蛋学生见多了，却没有见过这么混蛋的。高主任忍不住冲上去，踢了几脚。一旁的两位班主任赶紧拉住了高主任，劝他冷静。另一位班主任见情形不对，也忙忙把张飞拉出了政教处。
　　 生气的高主任决定在第二天的毕业典礼上公开通报批评张飞。说教出这样的学生，是学校和老师们的耻辱，不批评惩戒不足以立校规。可张飞的班主任怕影响不好，反过来劝高主任算了。
　　 第二天，毕业典礼照常举行，在一阵阵的掌声中，九年级的三百四十二名同学顺利毕业了。昨夜牵涉多班的打架斗殴事件，校方只字未提。
　　 毕业典礼结束后的当天下午，学生就离校了。不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收拾铺盖，拎着行李回家了。
　　 两天后是中考的日子，各乡镇的九年级学生都需要到县城去参加毕业会考。
　　 看到学生们离开了，班主任和领导都松了一口气。相互调侃着，这帮土匪，真难带啊。是啊，是啊，总算把这帮爷爷们平安送出去了。
　　
　　 3
　　 中考结束后，学校又恢复了常规教学。周一下午四点，是育才中学的例会时间，高主任正在主席台上发言，只听楼道内乱嚷嚷的，他没在意，继续讲话。
　　 突然，三楼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纷纷涌进来一帮人，走在前头的几个人肩上扛着摄像机，说自己是市电视台的，因家长举报，特地来做现场调查。
　　 一伙人来势汹汹，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参加会议的领导和老师们措手不及，都呆了。
　　 来人问清了谁是高主任后，就纷纷把镜头转向愣在当场的高主任。
　　 噼里啪啦地提问接踵而至，根本不给人留思考的间隙。
　　 “请问，您是高主任吗？”“请问，您为何要体罚张飞同学？”“请问，张飞同学被体罚致残，你有什么想法？”……
　　 高主任更茫然了，半天过去了，也没弄明白事情的走向。平时口若悬河的他，嗫嗫嚅嚅不知所云。看到他狼狈的神态，记者们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提问的力度更大了，问题也更加尖锐起来。
　　 几天前深夜里发生的小小事件，一下子成了大新闻。社会上人人都在传说：育才中学有个老师体罚学生，被家长告了。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负面消息此起彼伏，压都压不住。
　　 而张飞同学，也正式住进了地区医院，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了，说是因伤致残。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一遍。抽血、拍片、B超彩超、CT、核磁共振……做完后，医生诊断：左小腿骨裂。
　　 拿着医院的诊断书，该同学的家长走进了育才中学李校长的办公室，强烈要求高主任亲自到医院伺候张飞同学。无奈之下，李校长只好派了两个年轻教师前去，日夜看护“受伤”的张飞同学。
　　 一周过去了，张飞同学没出院；两周过去了，他还是没出院。社会上的谣言传得更没边了，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对高主任不利。
　　 育才中学的老师们原本以为，付点医药费和家长的误工费，折辱一下高主任的师道尊严，最坏的结果是赔个三四万元，也就到顶了。毕竟，骨裂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孩子么，养个一头半月也就好了。
　　 可是，老师们真是太天真了！包括涉事的高主任和学校负责人李校长，都没有认清“形势”。
　　 人心的贪婪太可怕了！
　　 张姓家长一面安排儿子住在医院不起身，把派去陪护的老师指使得团团转；一面大肆炒作，恶意扩大负面影响，给学校和高主任施压。
　　 最后找了能说会道的代言人，请了本村的村主任来“维权”，来“谈判”。
　　
　　 4
　　 十八万，对于高主任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他虽然工作二十多年了，也只存下了六万多元。而这些钱，也是从全家人的牙缝里省下的。他每月工资三千多，家里上有两位老人需赡养，下有独子正上高中。老母亲在农村苦了半辈子，浑身是病，需要常年吃药；儿子即将高考，正是花钱的紧要关头；县城二居室的贷款还没还清，需按月从工资里扣除。千辛万苦存的那点钱，是全家的老本，轻易不能动啊。
　　 十八万，对张姓家长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他辛苦一年打工，也最多能挣两三万。这笔钱如果到手，将是他们夫妻俩好几年的收入。
　　 十八万，听起来是个吉利的数字，却是能要人命啊！
　　 谈了一个下午，也没谈出个最终结果，双方不欢而散。
　　 高主任有心坚持不赔钱，可对方威胁他，如果不赔钱就报警。一报警，先不说有理没理，警察一立案，刑拘是少不了的。近五十的人了，进去了，公职就可能保不住了，传出去也很丢人。人都有脸啊。尤其是老师，这张脸似乎更重要。
　　 学生家长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李校长和高主任了，两个人肩挨着肩就那么坐着。
　　 静默了好久，李校长终于开口了：“两基工作验收在即，我校是乡村中学的典范，省上的领导一定会来的。”停顿了许久，他又慢慢地说：“你是老党员，处理事情一向有分寸，可不能再给组织添麻烦啊！”
　　 李校长的意思高主任明白，想尽快把这件事压下去。可这么大的数额，自己哪有钱赔啊！
　　 什么“因伤致残”？！三天中考，张飞还不是走来走去考完了吗？尽管他去参加考试，也就是趴在考场的桌子上睡了几场觉，涂了几道选择题而已。
　　 这家人，摆明了就是在讹人。张飞的叔叔听说是个厉害角色，是乡里有名的“老江湖”，没事还找事呢！这回遇上这样的事，他早就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借着上头检查的时机，逼自己妥协。
　　 以前，就在这间会议室里，常常召开班主任会议，高主任反复强调，千万不能体罚学生，惹出事来谁也兜不住你！
　　 没想到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