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仰面佛(散文)
一
站在赤山法华院的三佛殿前南眺,赤山南峰,一巨大赤石突兀,自东而西,高可80米,长若280米,其形其神,与卧佛无异,人称“仰面佛”。
佛首枕石而东,听潮闻涛。如此的姿态,我真怀疑那些风景亭阁命名“闻涛”“听涛”“聆澜”,是不是也从佛像得到启发?佛额微隆,沐日生辉,佛光闪跃。佛眼微凹,似作眠状。下巴隆起,似语非语。远眺便有与之语禅之趣。一副高枕无忧、睡意酣畅的样子,真令人称奇,叹为观止。
记得有句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多。看来不假。这赤山南接九顶铁槎山,蜿蜒绵亘,据说成山已有四五亿年之久,那时这仰面佛就占据了接天一席,是否也是禅定了这佛祖圣地的地位?赤山法华院始建于唐穆宗长庆三年,当初建院人张保皋是否也早得仰面佛意而选址于此?冥冥之中,或许有着某些因果联系吧。一尊仰面佛的存在,已经远远超过了风景的含义,成为一种可以追根溯源的文化符号。法华院曾毁于唐武宗会昌五年,于改革开放初重建,据说,这面仰面佛,对于法华院复原旧址是一个可靠的参考。
从此,这尊仰面佛又恢复了它原有的职能,岿然而卧,见证着其下法华院的繁缛佛事,闻袅袅烛香,得众僧的参拜。佛家说,心中有佛即见佛。不必在脑海还原佛像,举首有佛明,佛宗在眼界里,难怪这里是修行的好去处。
二
我常常想,佛,对于如我一样的俗人而言,是什么?面南观卧佛,佛首右侧是一直立的碑石,据说,碑石也字,但凡人不识,以为天书。我把卧佛想象成一个千年读书不倦的人,读得累了,就闭目而思。仰面佛从不驻寺,不敲晨钟,不击暮鼓,放弃了木鱼,独守一卷书,这也是读书人的影像。人生奔波于尘世,难得一刻沉静,只有佛心可在尘世自修而成,卧佛无语,似有忠言与我。按照佛家的话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念心生。读书悟道,即是天堂,心生万象,万象有解,皆在一卷书里。佛家说,所有的欲望里,都有微微的甜味,却藏着相当多的苦恼,能够在这甜蜜和苦恼里清醒着,那就需要达到“求度”的境界,那卷书,是否就是佛求度的舟筏?如果这样看,我们和佛境就是很接近了吧?佛,是“觉悟者”的意思,人的觉悟,很多是源自书本。还是李清照道出了读书的这番境界:“枕上诗书闲处好。”(《摊破浣溪沙》)如此,那部“天书”就不是摆设了,而是一种入境的自在之源,这番意象,应该被很多游者参透了吧。“携书如历三千世”,原来这尊卧佛的到来,并非空手,一卷书,三千世,成了一种关系式。英国演员卡莱尔说:“书中横卧着整个过去的灵魂。”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卧佛之姿,也是在呈现自己的灵魂?
天下佛宗一家,但佛像万千。面对赤山的仰面佛,我想到了“乐山大佛”,有“南佛坐北佛卧”之说,“南佛”即乐山大佛。据说,此佛是以五代时期的“契此”和尚为模型塑造而成,这个人是以“布袋弥勒佛”的形象面世的,化缘是他毕生的修炼,于是就有了笑口常开、大肚能容的样子。乐山大佛呈安然坐姿,坐拥三江(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成“镇江之佛”,足踏大江,双手抚膝,神态肃穆,有抚江不惊的寓意。据考,乐山大佛为斧叩刀凿,历时九十载乃成,只为舟过江不倾,楫经风不折,可见心力之巨。而赤山仰面佛,则是巧夺天工,盘古惊破鸿蒙,临海而生,被人称为“镇海之佛”,从此海不扬波,海清河晏,靠的是拥抱大海的襟怀。我们溯古可知,斥山浦在春秋时代,就是商贾云集,往来贸易之舟,越洋而至,帆影蔽日,舟筏系矶,在天灾无救之时,唯有神佛可息鲸波抚浊浪。在西方世界里,神可造人;而在东方文化中,人可造神。而神又与天理并行,天理来自传承的典籍,于是那尊石碑天书,就是这尊仰面佛的随身行囊了。
三
卧佛之侧的那方石碑天书,被佛僧认作了经卷,但在民间传说中,那不是天书经卷,而是北峰红门洞的钥匙。民间有个说法是,“碑石不倒,红门不开”,据说,这块碑石是叩开红门洞之门的法门之石。红门洞是修行之窟,常被人认为也是藏宝之穴,日本帝国主义入侵胶东,曾炮轰卧佛之侧的碑石,妄图偷窃红门洞中的财宝,射弹不中,震碎了石碑一角。卧佛在见证一段残暴的掳掠史。也有人认为那尊石碑天书,是卧佛日夜抱读而抹掉了书之一角,成佛在饱读,读书得知,多少佛僧有倒背经书如流者,是否是受了“佛侧一卷书”这样的读经之象的熏染?
人之大智,在于能够懂得自己为什么迷惘,能够从迷惘中反躬自省而回首。我想,读书修为,不一定成佛,但心中要装着一个佛,有一种迷书痴读的精神,从容不惊,如卧佛那样,以沉静之态去思索,唤醒我们心中的信仰之佛。哪怕是天书,也不畏其难。这应该是天书在佛之侧的真正含义。
神佛在西方人的文学神学里只是一个十字架,一束奇异的光,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永远不能走进现实,他们总在这样的虚构与现实的缝隙里跳跃,跳不出神灵决定一切的泥淖。他们是不喜欢承认人和神是有着联系的。而中国人眼中的神佛则是活着的人,有血有肉,有眉目有灵性,神佛是最高的“觉悟者”,是靠觉悟醒人醒世的,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可以觉悟的呢?所以,中国人心目中的神佛就更接近人本。所以,我每往赤山,总会怀着一种急切看望故旧的情怀,远眺这尊仰面佛,想与之轻语,又怕惊扰了他的酣睡,感觉他是活着的,仿佛觉得胸脯也是起伏的,亲切感是我喜欢看的理由,不管是神佛还是真实的人。
神与佛本来就是合体的。在仰面佛之东峰端坐着赤山明神的铜雕,据说,明神的相貌就是根据南峰的仰面佛而临摹的。关于赤山明神的出身,有各种版本,有人根据长篇小说《赤山明神录》,认为赤山明神是太阳神遗落人间的儿子。他独居在赤山红门洞中,靠狩猎维生。后遇紫檀教胡不归,拜之为师,并从此走上了漫漫修真之路,终渡九重天劫,飞升为大罗金仙,成为了大名鼎鼎的赤山明神。也有人认为明神本是斥山浦处一渔户的儿子,见大海鲸波恶浪常常吞噬舟船,渔人不得泰安,于是进入赤山的红门洞中,发奋修炼而成神。也有版本说,是那尊仰面佛的灵魂复活了而成神。不管是太阳神之遗子,还是渔户的儿子,其相貌已不可考,只有南峰的仰面佛,我们可睹其容颜,得其神态,于是,在复原赤山法华院旧址时,锻造了一尊高58.8米的铜塑,画工面卧佛而揣其容貌,临其神态。赤山明神不再酣睡不起了,而是踞山瞰海,抚掌听涛,极目海天,护佑船帆,保一方平安,降万福于一隅。
四
一座名山,深藏着寺院僧侣,才觉得“山更幽”,而一座山化为一尊佛,佛借山显,山因佛名,这是又是怎样的佛境?远观仰面佛处,苍翠铺陈于佛身之下,祥云轻逸于卧佛之上,若覆一床锦被,佛沉浸于禅定的境界,给人以沉静弃俗的观感,我相信这是一种涅槃后的静寂,天响不惊,地震不慌。云卷云舒,四季节易,安然以对,这是一种姿态,仰面佛一卧亿万年,并非作态,而是从来就给我们一幅从容相。心主宰容,相生于心,无忧不孤之心,总有悦人的面相。跟法华院的僧人聊及“修为”,僧说,明心见性而已。他双手合十拜仰面佛说,心性炼成一块象形石就算大修为了。王国维说,“泪眼问花花不语”,是有我之境;“悠然见南山”,是无我之境。如是来看,这卧佛,我们可“问”他,也可只是“见”,何为无我有我?有一颗向佛向好的心,或“无”或“有”,都是合理,“问花”是处于悲悯之心,而“悠然见”则是彻悟之境。我用文论来解佛,僧频点头,不是卖弄,是顿悟所得,与之交流。
一处风景,一个人,和我们照过面,可能都只能是匆匆的过客,能够留存于心底的,少之又少。这尊仰面佛和赤山的相逢,是天作之合,卧佛不是赤山的过客,而是守望。一个人一辈子所见的佛像,不会很多,仰面佛在所见的人的记忆里,应该是一个文化符号,仰面之姿可揣摩,一侧的天书可读,一身的故事可传,参不透的佛缘,都在那永恒的姿容里。
我与妻每往赤山,皆是面佛不语。又面佛,她说,佛在说,日子静好。我道,佛喜欢看人间的好!她又说,哪怕我们是世间的一粒凡尘,轻来轻往,都要一心一意。
不必有什么洞察力和参禅的功夫,佛撞击了一下内心,得悟就是深刻。
2022年5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