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疑云又起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绛紫色的脸，宛如失去活力的枯树皮，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悲伤、愤怒，甚或是遗憾。眼睛混浊无神，像是一对死鱼眼。眼角的鱼尾纹正在向外扩散，苍白的嘴唇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露出满嘴的黑牙。从灰色破毡帽的几个犬牙交错的洞里冒出来的杂乱的白发，像是初冬清晨落在枯草上的一层薄霜。驼背，像是一张废弃的弓，身材干瘦，褪色的牛仔衣的袖管里伸出来的枯瘦如柴的双手张开，死死地抓住咖啡色的办公桌的边缘，仿佛麻雀拼命抓住树枝，防止坠落的爪子。打着补丁的牛仔裤皱巴巴的，大脚上套着沾满泥巴的黄胶鞋。
　　 老人脚边放着李宁牌旅行包，包里装的东西不多，看起来软踏踏的，包上面蒙上了一层灰尘和油渍，宛若一个充斥着腐尸味的装尸袋。
　　 茶水的热气从陶瓷茶杯里升腾，芝龙花茶的茶香四溢，眼前的老人却是没有端起茶杯啜饮。陶瓷茶杯上有一朵蓝莲花，那是冯粒粒别具匠心的杰作。
　　 老人含在嘴里的铜烟管，吱吱吱地燃着叶子烟，鼻孔里喷出的呛人的烟味赶走了芬芳的茶香。
　　 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从满是绿叶的梧桐树上坠落，无声无息。
　　 老人坐在办公室一直沉默着。尽管冯粒粒叙述林峰坠楼的过程十分注意措辞，而且没有参杂任何的个人观点，看到老人呆若木鸡似的表情，她还是十分吃惊。
　　 冯粒粒这些年经历了太多独立面对死者家属的经历。他们悲痛欲绝的表情，歇斯底里的哀嚎声，常常在案件没有侦破的时候浮现出她的脑海，萦绕在耳畔，搞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面前的这位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接到冯琳琳的通知，从河南商丘农村老家，急急忙忙地赶到滴水岩市的死者林峰的父亲林正根。
　　 林峰坠楼时，随身携带的手机被烧毁，也失去了家属的通讯方式。费了冯琳琳不少的力气，好不容易才联系上林正根。她在滴水岩市火车南站一接到老人，就给冯粒粒去了电话。
　　 冯粒粒接到电话后，立即要求冯琳琳把人接到刑警大队。随即，她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风风火火地往单位赶，终于在冯琳琳带着林正根跨进分局大门时，那辆2009款的帕萨特嘎吱嘎吱地停在了分局停车场里。
　　 冯粒粒从汽车上下来，健步如飞地追赶上正走在台阶上的冯琳琳和林正跟，随即将林正根领入二楼办公室。她请林正跟入座，烧水沏茶，简明扼要讲述完林峰坠楼的经过。老人始终沉默不语，只是吧唧吧唧地抽着叶子烟。
　　 冯琳琳实在受不了叶子烟辛辣的味道，以及长时间死寂般的沉默，逃也似地钻进总管办公室去了。
　　 多年的审讯经历，冯粒粒早就习惯了同事一支接一支抽烟形成的烟熏火燎的空气，呛人的叶子烟味难不倒她。她端着咖啡杯，一面小口小口地啜饮南山咖啡，一面耐心地等待老人开口说话。
　　 终于，林正根放下燃尽叶子烟的铜烟管。冯粒粒见机地推出一个杯形的玻璃烟灰缸。老人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拿起铜烟管，把烟管里的烟叶的余烬轻轻地磕进烟灰缸里。
　　 “林峰这个儿子吧，几年前我就觉得他已经死掉了。”林正根把磕掉烟灰的铜烟管放进牛仔衣的衣兜里，“所以吧，哪怕警官刚刚给我讲了他坠落的事，我还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虽然林正根语出惊人，但是冯粒粒只是沉默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她不想打断老人的讲述，她渴望老人接着讲下去。
　　 “我儿林峰一直都是一个听话的娃，不管再忙，不管有没有挣到钱，他都会隔三差五地给老爹我打个电话。他每年回家两趟，给老爹我买衣服、买吃的，当然啰，拿钱也是必须的。他无非就是一个打工的，钱嘛不多。但是我高兴啊，有这个孝顺的娃，在村里也是我骄傲的资本。每每茶余饭后，我都会在乡亲们面前提到俺娃林峰。”林正根说着，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绛紫色的脸上一抹笑容一闪而过，“不过……三年前，他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更别说回商丘乡下看望我了。我打他的电话也老是打不通。渐渐的，我也就面对现实了，就当他死在外面了。直到接到了你们的电话，我才又有了我儿林峰的消息。虽然是个噩耗，不过，我也不在乎了。”
　　 “林峰这些年，都从事过什么工作？”
　　 “我儿林峰小时候读书少，没什么文化，只能打打零工。我知道的就是他在火车站做过搬运工，工地上给师傅们打打下手，工厂里做做杂工什么的。”
　　 “三年前，林峰为什么不再和您老联系了？”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儿再也不会回答我了。”
　　 “林峰有朋友或者老乡在他身边吗？”
　　 “不知道，没听他提起过。”
　　 “林峰和你提过女主播交往的事情吗？”
　　 “没有。我今天也是头一遭听到。”
　　 “林峰会做出强奸的事情吗？”
　　 “不会，我儿子虽然一直没有结婚，但是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相信他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儿子的人品我还是可以打包票的。真没想到人死了还背了这么个恶名，给咱林家的祖宗丢脸了。”
　　 “那么，你对林峰的自杀坠楼死亡有异议吗？”
　　 “既然政府都说了我儿是跳楼身亡，人都不在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只是一个种地的农民，到了这里更是举目无亲，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想早点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也好让我儿入土为安。”
　　 冯粒粒看着眼前这位穿着寒酸的农民大爷，脑海里浮现出死者林峰一身阿玛尼的穿戴，一个大大的“？”瞬间占据了脑海。
　　 “谈得怎么样了？”冯琳琳拉开房门，探头问道。冯粒粒收回思绪：“好了。你把他带回所上取份笔录吧。”
　　 “大爷，请随我到所上去。我们还有事情要办。”
　　 林正根弯腰提起旅行包，朝门口走去。冯粒粒瞥见老人的眼角滑下一滴热泪。
　　 “那我带大爷回所上了。”
　　 “去吧。还有事拜托你，待会我给你发信息。”
　　 “嗯，好的。”
　　 冯琳琳和林正根一前一后朝二楼的楼梯走去。
　　 林正根口中的儿子林峰无非就是一个四处打零工的人，收入不多，也许还朝不保夕。凭什么突然暴富？还有，本来还是孝子的林峰为何这三年对父亲林正根完全不闻不问？这三年林峰为何有着如此惊人的变化，他一身名牌又是从事着怎样的职业？
　　 望着老人离开的背影，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不断地从冯粒粒脑中冒出来。
　　 但是，没有人给出答案。
　　 第十章：认尸
　　 暗灰色的天空，宛如一瓶墨汁倒入装满水的玻璃杯中，一滴一滴黑色的墨汁在水中溶解扩散。
　　 冷风吹。
　　 大地尘土飞扬。
　　 滴水岩市西郊殡仪馆的停尸房面积特别大，光线暗淡。一层一层的大冰柜一直码到天花板。一盏白炽灯闪烁不定，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宛若一条躲在潮湿、幽暗的洞口吐着信子的毒蛇，发出昏黄的光芒。
　　 林正根随冯琳琳走进来时，瞬间便全身冰凉，宛如坠入千年的寒冰世界。他张大嘴巴，吐出团团的白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接待两人的工作人员是一个年龄五十上下的小老头，身材矮小，小眼睛，头顶几乎全秃了，还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根白毛贴在头顶下缘处，咧嘴笑时，露出一排黄牙，说话时声音粗嘎刺耳，穿着污渍斑斑的白大褂。他聚光的小眼睛看了冯琳琳递来的警官证，用皮包骨似的蜡黄的手递还了警官证。
　　 冯琳琳和工作人员简单地交流了几句后，工作人员拿着贴有林峰名字的号码牌，把冯琳琳和林正根两人领到最里面的冰柜前。随即，他戴着白色线手套的手，宛如泡在水里数天的死尸的苍白的利爪，抓住冰柜的拉手顺手一拉，拽开中间偏上的一个冰柜，坠楼身亡的林峰悄无声息地仰躺在冰柜里，冒着白气。
　　 林正根久久地蹬着眼前的尸体，热泪盈眶。他嘴角抽搐着，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是所有话哽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冯琳琳站在一旁，什么话也没有说。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默默地走出停尸房。
　　 “坠楼的时候，死者有半边脸几乎都毁了。你刚才也看到了这样的情况。”离开停尸房的时候，冯琳琳不得不照章办事，“我的意思是，你认识死者吗？或者说死者是你的儿子林峰吗？”
　　 “是的，躺在冰柜里的就是我儿子林峰，就是扒了皮，我也不会认错。”林正根回答时，声音里满是凄凉的呜咽。
　　 冯琳琳驾驶的汽车驶离殡仪馆，行驶到车来车往的主干道时，林正根由无声的流泪切换到掩面的嚎啕大哭。凄厉的哭声充斥着捷达汽车并不宽敞的空间。
　　 距离滴水岩市区十九公里的龙门区公安分局的大门外，车水马龙，人流亦是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咿咿呀呀的唢呐声，随着寒凉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宛如伊人呜呜呜的哭泣。
　　 冯粒粒顿时浑身一哆嗦，于是停下手中的工作，她双脚蹬地，摇椅顿时远离了办公桌，随即从椅子上起来，踱步来到窗前。
　　 送葬的车队缓缓地从公安分局驶过，车队规模庞大。最前面的是一辆丰田中巴车，随后的有奥迪、红旗、考斯特、奔驰数不胜数，每一辆车扎满了白色的纸花。丰田中巴车的窗户，不时地撒出纸钱和冥币，宛如纷飞的枯叶，被冷风卷向四周。零星放着的短鞭炮，也显得有气无力。哀乐和呜呜呜的哭声一路不断，为逝者送行。这让本就清冷的天气，更增添了几分寒意。
　　 冯粒粒眼望渐去的送葬车队，心中涌出一股悲凉。她心中暗忖：“生命的逝去或源于老死，或基于生病，或发生某种意外，或者被他人残忍的杀害。人的肉体消亡后，不会简单地像人们内心的愿望一样奔向虚无之境，过着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而一了百了。不会的，一个人生命的消逝，会影响到身边的许多人，他们的感情不允许将死者的影像从他们的脑海中抹杀……”
　　 一阵紧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冯粒粒的思绪。
　　 “冯大神探，死者林峰父亲的工作做通了，同意不火化尸体，他本人也对坠楼死亡系自杀提出了异议。不过，解剖尸体他还是不忍心，希望能够给儿子保留全尸。”
　　 “是吗？冯琳琳同学，这真是太好了。只要能够保留尸体，解剖的事情倒是不需要那么紧迫，毕竟许多事情都还是停留在猜测上，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我打心眼里佩服你的伶牙俐齿。”
　　 “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不过，人家林大爷可说了，农村人收入低，殡仪馆冷冻尸体的钱可得你出。还有，老人家回老家的飞机票和下次来的飞机票也得你出。老人家说了，本来一趟就弄好的事情，偏偏得跑两趟，还耽误了儿子入土为安的大事情。”
　　 “噢，林大爷不是坐火车来滴水岩市的吗？为什么让我解决来回的飞机票？”
　　 “人家老人家说了，这辈子还没机会坐过这洋玩意儿呢。现在儿子不在了，以后更没有机会了。既然有人能够买单，干脆好人做到底，让老人家也感受在天上飞的感觉好了。”
　　 “好，我全盘接受林大爷的要求，他老人家也不容易。不过，冯琳琳同学，我忽然觉得你似乎也没有那么伶牙俐齿了。虽然事情办得还算顺溜，但是你没有征得我本人的同意，就单方面玩豪爽，有点说不过去吧，嗯？”
　　 “我的冯sir，微信里我们两个可是说好的，只要能够保住尸体下一步解剖，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还没有来得及删除微信聊天记录，需不需要我截个图给你发过来，嗯？”
　　 “算你铜齿钢牙，我算是见识了。好吧，都是我全权委托你做的，认账！不过，未来几个月我又得吃泡面了，哎......”
　　 “哈哈，冯大神探也有犯难的时候，真是少见啊…没事，朝不保夕的时候就来找妹妹，保你三餐都有着落。”
　　 没有尸体，没有法医的尸检报告，即便是事后破了案子，命案也是无法认定的。
　　 冯粒粒内心非常开心。虽然和冯琳琳通话的半小时后，她和冯琳琳一道给大队长纪大龙报告林峰家属的意见时被狠狠地洗了脑壳，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愉悦的心情。挨批时，冯家两姐妹还不忘相视一笑，搞得纪大龙莫名其妙，以为眼前的两位女警疯掉了。
　　 这的确是一段疯狂的旅程，保住林峰的尸体，以待下一步尸检，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