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遇见】让我再看你一眼(散文)
一
三十三年了,我回来了!”他被孙子搀扶着来到小河口扬水站门前,迟缓的步伐似乎有些急迫,径直来到巍然耸立的机房面前,深情地望着焕然一新的外墙瓷砖,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现代化的机组设备,绕着花草簇拥的小路徘徊了很久。“不一样了,全不一样了”,他喃喃地说道,目光来回逡巡,忽然停留在机房外面硕大的“1965”几个数字上面,似乎在这里找到了回忆。
他今年八十七岁了,是一名普通的离休干部,虽然没有显赫的功绩,但经历并不平凡。十九岁那年积极报名参军,随同大军参加辽沈战役,之后转战大江南北,赢得全国解放,一九五一年奔赴抗美援朝战场,成为一名汽车兵,虽然没有机会和敌人面对面拼杀,但凭着自己的胆识和智慧,一次次穿越封锁线运送物资,在枪林弹雨中毫不退缩,为战斗赢得先机,赢得了组织和战友的信任,在阵地上火线入党。转业后,他被分配到毫不熟悉的水利行业,辗转于县内几座扬水站,最后来到小河口扬水站。最后,在这里干了一辈子。
二
小河口电力扬水站位于离家五十华里远的县域西南洼地,建成于一九六五年。那时全县南部地区由十个封闭洼地组成,在旧社会十年九涝。新成立的人民政府为了治理洼地,修建扬水站,小河口扬水站就是当年全县三座大型泵站之一,承担着三个洼地的汛期排涝任务,地位突出,任务艰巨。来到这里时,他已是四十多岁的年龄,但他并不想因为年龄大而混日子,认为自己仍是一名“新兵”,始终把提高自身的技术业务理论水平作为工作重点,多问、多看、多思考。很多工作都是第一次接触。他所拜的“师傅”,没有年龄大小之分。人到中年,不再有年轻人的躁动,但仍对每一份工作满怀热忱。迅速掌握水位观测方法,认真领会各项操作技能,很快就对机电设备详细状况做到了心中有数,能够处理机械故障,为及时排除沥水提供了必要条件。
其他同志离家较近,闲暇时可以回家,他离家较远,长期吃住在这里,索性替临时有事的同志值班。独自住在荒郊野外的站房里,夏季蚊虫叮咬,酷热难捱,冬天自己生炉子,灰头土脸。闲暇的时候,他喜欢在院子和站房里巡视,机器设备的每一个部位都曾被他细心擦拭,每一个操作环节他都做到心中有数。白天,他把从家里带来的菜籽种在精心整理出来的菜园里,每天浇水、锄草,像是对待自己的家园。逐渐地,小院不再荒芜,充满生机;晚上,独自睡在空落落的宿舍里,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更不知道什么是电视,只有河边嘤嘤嗡嗡的蚊虫叮咬。但他从没感觉到苦,感觉到亏。与年轻时战场上的血肉横飞相比,他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毕竟是幸运的,在和平年代能被组织安排一份工作,更应该替那些曾经的战友多做一些贡献,他深爱这份工作。
每年汛前,他们严阵以待,从春节过后开始就对机电设备、重点部位进行认真细致的检查,对不能及时处理的逐项整理上报。对所属干渠进行拉网式检查,并结合有关乡镇村对于渠道内存在的障碍彻底进行清除。从这时到汛期,他们从不请假,每天奔波数十公里,不放过任何一处隐患。
汛期到了,大雨滂沱,他和同志们在泥泞的河埝上巡查,埝坡崎岖不平,他们沿路巡查是否有残留的鼠洞发生渗漏,关注汹涌的河水是不否已经超过警戒水位。小河口扬水站作为全县防汛重点区域,由于周围农田地势低洼,沥水聚集,难以排出,只能通过扬水站将水排入河道。连续十几个昼夜开车排水是家常便饭。记得那年全县普降暴雨,特别是南部洼地更是降了几十年来罕见的大暴雨,使附近洼地瞬间成了一片汪泽,他们忍受着闷热潮湿恶劣天气投入到排涝的工作中,二十多天昼夜开车,及时排除沥水。他们无数次用双手摇起沉重的闸门,无数次站在湍急的水中清理拦污栅上淤积的杂草。当年条件落后,防洪抢险基本上靠的是架子车、独轮车,甚至是肩扛手抬,大家热情高涨,嗓子哑了、眼睛肿了,每次接受任务,他都是冲在前面,不等不靠,有些年轻同志甚至都不如他体力充沛,不如他热情高涨。每当汛情解除,看到渐渐消退的农田沥水流过泵房逐渐减慢流速,逐渐变得清澈,他们的目光是那样的欢欣鼓舞。当年的他们,对工作真的有一种使不完的劲头,有一种言不尽的情感。
十五年转瞬即过,他的足迹随着时光播撒在这个院落的每一个角落,他对工作的感情也从最初的神秘逐步变成了喜欢和热爱。不知不觉,自己即将结束职业生涯,到了离休年龄。望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他竟然有一种失落感。短短的十五年,这里的同事淳朴热心,离家近的经常邀请自己去家里串门,无话不谈;这里的工作尽管汛期紧张忙碌,闲暇时枯燥乏,长期负重劳动,骨节变了形,膝盖风湿严重,但每天都觉得充实。
三
退休了,终于可以和家人长相厮守,不再骑着自行车奔波在家乡和单位之间的几十里土路,可以静下心来服侍自家的两亩菜园,但他魂不守舍。梦中遇见的都是工作中的场景,离休33年,他时刻惦记着这里,惦记着这里的同事,这里的泵房,听这里雨后的蛙鸣,和同事一起自制渔网,在河边捉鱼烹制,就着香喷喷的玉米饼非常舒心,自己的“熬鱼技术令朋友们赞不绝口,非常得益于在这里的生活体验,多年以来,他已经认同自己为“下洼子人”。
几十里的路程,如今不算什么,但当年交通不便,而且家事繁忙而未能成行。他把儿子也送进水利队伍,每当儿子回家,他总是急着询问单位的变化,同事的情况,嘱咐儿子安心工作。但后来,儿子由于工伤瘫痪在床,他为儿子端屎端尿,从没想过用自己的离休金为儿子提供方便,从来没有到单位要求待遇。因为他觉得于心不忍,直至自己猝然病倒,八十几岁的高龄,病情日渐严重,呼吸困难,他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了自己昔日的岗位,于是和病魔奋力拼搏,终于又颤抖地站了起来。
他的病情一康复,就央求孙子带他到单位再看一眼,终于又回到了昔日的小河口扬水站。眼前都是陌生的年轻人,昔日的同事早已不在,昔日的破旧厂房早已踪迹皆无。他贪婪地望着院里的泵房、前池、后池、出水口,工作环境当然今非昔比,自动化的设备操作简单,他由衷地羡慕当今的年轻人,耳畔回响的是当年自己和同事们的欢声笑语,感觉他们当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眼睛细致地搜寻,想把这一切都永远留在心里。尽管,曾经的自己,在这里没做过领导,也没得到过什么突出荣誉,他就是一个普通职工,一个见过生死的老兵,“半路出家”的新兵,身外之物不以为意,但割舍不下的仍是对工作的挂念,割舍不下这个他曾经流过汗水的地方。
该回家了,他恋恋不舍地上车,没再回头,眼睛里却闪着一些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