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歌乐山记忆(散文)
一
蜿蜒的成渝公路任性地从通信学院中间穿过,硬生生地把通信学院一分为二。学院的东区一面临路,三面依山,像是躺在山岙里的一面巨大的镜子。歌乐山群山环抱,山峦叠嶂,这样大块的平地在歌乐山地区是少见的。东区是80年代初扩建的,学院的操场、新教学楼、机关大院都在东区。学院的西区,三面依山,一面临路,西区的地势起伏不平,老教学楼、学生宿舍、食堂等古旧建筑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它们就像散落在歌乐山山脉上的一块块大小不一,熠熠生辉的宝石。
走进通院西区,草木葱茏,曲径通幽,层峦叠翠处,猛地会发现一幢房子。西区景色秀丽,风光旖旎。其实,西区是歌乐山地区蛮有名的风景区——林园。林园曾是国民党原主席林森的私家花园,因主人姓林,便把此花园称为林园。林森去世后,他的家人就让他在自家花园里入土为安了。林森墓高大气派,处处都张显着墓主生前的奢华。林森是1943年去世的,那正是抗战的紧要关头,国难当头,作为国民党的要员,去世后,还这么讲排场,不免让人感慨良多。
南京沦陷后,国民党迁都重庆,林园成了蒋介石夫妇的府邸。蒋介石卫队居住的大楼从山上俯瞰酷似飞机,人们便把此楼形象地称为“飞机楼”;宋美龄在林园的住所有好几处,最出名的当数“红楼”。“红楼”设计精巧,做工精细,颇具宋代建筑风格,林中忽见“红楼”,还误以为闯进了南宋那个巨贾之家。“红楼”建筑之讲究和女主人的性情倒颇为契合。
抗战结束后,为了中国的未来,为了让饱受战乱的人民得到休养生息,毛主席不顾个人安危,率团赴重庆谈判。其间,主席在林园和蒋介石也进行过长时间的交谈。虽然,后来国民党背信弃义,置人民希望和平的愿望于不顾,悍然撕毁了国共双方在谈判中签定的《双十协定》,但此协定的历史意义和启示还是非常重大而深远的。
在通院读书那会,我常常独自站在林园的山头,眺望着巴蜀的绵绵群山,思绪顺着成渝公路漫延到祖国的大江南北。想久了,眼看花了,我觉得近代中国的历史烟云仿佛就飘浮在林园的树梢。
林园这个抗战晚期全国关注的地方,随着新中国的诞生,它褪去了原有的浓墨重彩,显得宁静而淡然。林园就像一个阅尽人间万象,归隐江湖的高人,在歌乐山的明山秀水中沉吟着别样的风流。建国后,西南军政大学“落户”林园,学校的第一任校长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元帅刘伯承。
二
几经变迁,到我来到林园时,林园已演变成了一所培养我军通信技术军官的通信学院。
我和李稽是同届,我们是学校更名为通信学院后的首批学员。我和她同属一个大队,她在一大队三队,学短波的,三队男女学员参半;我在一大队二队,学超短波的,全队学员都是青一色的小伙子。军校的大队相当于地方院校的系,队则相当于班级。一大队学员同住在一座“倒山”形的四层楼里。三队住在“山”的东边,二队住在“山”的西边,“山岙间”各有一个篮球场。“倒山”中间那“横”是公共通道。为了和林园的风景相宜,宿舍楼红砖砌成的外墙没有粉刷,只是在砖缝里嵌上一层特殊的水泥,红墙绿树,煞是好看。
男女有别,更何况军校纪律严明,不是一个队的男女学员,自然不好意思搭讪。同一大队的学员在通道里进进出出,两月一过,三队女学员我都已面熟。年轻人消息灵通,三队几个漂亮女学员的名字二队学员都知道。
军校生活既紧张又活泼,一转眼,放寒假了。我回家乘坐的是一趟从重庆开往上海的特快列车。车票是学校统一购买的,沿途同一大队的学员安排在同一车厢。我年轻那会,人精瘦得跟猴子似的,人也蛮机灵。进了车站,我如泥鳅一般穿梭在拥挤的“人海”中,不一会,我便挤上列车。找到座位了,放好行李,一切处理妥帖,便靠在座位上悠闲地东张西望。坐了一小会,火车的汽笛响了,随着“咣当”一声,车上的人猛地往后一仰,列车启动了。虽是始发站,车上却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稀稀拉拉地站着人。我端着茶杯刚想喝水,我忽然想起来学校报到时的情景,列车过道里连脚都插不进,这车过会还不知道挤成什么样,这上厕所还不和跟攻“山头”似的。能忍则忍吧,我把挨到唇边的茶杯,又放回车窗边的小板桌上。
闲看中,我忽见李稽一手提着一个大包,吃力地朝我挪来。人很多的不自在是缘于环境,离开学校,平时在“倒山”通道里相见的局促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我连忙站起来帮她提包,虽然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我笃定地相信,天天在过通里相遇,她多多少少对我是有些印象的,至少她知道我是二队的。她也没多客气,说声“谢谢”,就任由我把她的两个包提走了。男生帮女同学总是热心周到的,别无所图,天性使然。
“李稽,你再想想看,大包里有什么要取的,不然放到行李架上,等会人多了,就不方便了。”
李稽对我叫出她名字显然有些吃惊,她愣了一下。缓过神来,她指着身上的军用挎包答道:“不用了,吃的用的,全在这包里。”
我和另一个男同学麻利地把她两个包放上行李架。她的座位就在我对面,在学校时,每次相遇总是匆匆而过,我也不好意思多看她几眼。现在她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她的呼吸声我都能听到,想避开不看她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李稽个子不高,微胖,脸红扑扑的,留着齐脖的短发,头发乌黑茂密,像被上好的黑漆喷过似的,贼亮贼亮的。她特别像日本著名的乒乓球运动员福原爱,只是她的眼睛比福原爱更清澈、更明亮,身材也比福原爱丰满。
大家有说有笑,亲切得就像同村的玩伴。吃饭时,我们同一个大队几个同学,大家有啥拿啥,聚在一块吃。我每次都怯怯地从挎包里取出一包五香花生米。
“你咋总吃花生米的?”她扑闪着大眼,笑着问我。
“香。”我尴尬地回答道,那声音小得跟蚊子嗡嗡声差不多。“倒山”中相遇时的窘迫又出现了,这窘迫就像涨潮时的海水漫过我的心头。此时,我的尴尬,好似在大庭广众之下,人家都穿着华美的衣服,而我的脚趾却从破鞋窟窿中露了出来。
我当时虽然只有20岁,可我已经是一个“撑门立户”男子汉了。就在我接到入学通知书,喜悦之情还没散尽时,我接到老家大哥写来的信。大哥在信中说:家里分家了,你分到一间两层的屋子,因为你没有娶妻,不用赡养父母,不用承担家里债务。
看了大哥的来信,我像是被雷击中了,怔怔的,半天都没缓过神来。我在外两年多来,虽然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但千里之外那个一贫如洗的家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撑。孤身在外,我无论遇到啥事,只要一想到身后的家,心里就觉得温暖,那个在别人眼里穷困潦倒的家,在我心中却是一座巍峨挺拔的高山。陡然间,这座“靠山”轰然倒塌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我自艾自怨地想:我已“自立门户”,当劈开一片地,撑起一片天,再也没有权利跟家里要这要那,诉苦诉难了。一封家信把自己考上军校的喜悦冲刷得一干二净。
上军校,虽然吃穿不要钱,每个月还有20元津贴,但日常生活用品,得从这20元里出。从重庆到家的单趟车票是35元,为这张车票,我不知精打细算多少日子了。再说,过年也不能空手回家啊,能买几包五香花生米,我觉得已经是很奢侈了。
“真香,难怪你这么爱吃。”李稽从我的花生米袋中倒出几粒,边嚼边夸赞道。李稽的声音,把我的思绪从遐思中拉了回来。
我知道,她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三队是子弟班,她们都是部队干部的子女。她们没有参加全国、或全军的统一入学考试,入学只进行相关的政审,这是党和国家对部队中高层干部子女的一项优惠政策。我估摸着李稽差不多有20岁了,他父母中肯定有一位是级别不小的干部。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她什么东西没吃过。她吃我花生米时夸张的表情,像似一缕温暖的阳光,让冬天里的我,感觉到这个世界有着春天般的明媚和温暖,那一刻,李稽在我心中就像一个天使。
三
虽然我和李稽不是同一个专业的,但第一学期的基础课是完全相同的,坐在一起自然有许多的共同话题。聊着聊着,李稽忽然问我:“前几天,听说你们队一个学员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学院开除了。”
“不要听风就是雨,不假,前几天,我队是有个同学被学校开除了,但也没你说的这般不堪。”这还是我认识李稽以来,第一次用这么严肃的口吻与她说话。
“哪究竟为什么会被开除呢?”李稽没有觉察到我的愠怒,仍穷追不舍地问道。
“他叫周雪原,是东北人,上军校前他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确立了恋爱关系。上学后,到了大城市,眼界开阔了,心也变花了,觉得农村的对象太土,和他不般配,就写信给对象,提出解除恋爱关系。”
“他可真笨啊,学校明文规定,学员在校期间若主动和农村对象吹了,女方告到学校,学员一律开除。入学动员大会上,学院政治部主任不是说得清清楚楚的么,就此,各队还组织过讨论,这周雪原,是不是大脑给浆糊糊住,心给猪油蒙了。”李稽抢答道。
“他何尝不知这些啊,东北农村结婚早,他是不想耽误人家,我觉得这一点上,他还是蛮爷们的。”我感叹道。
“他对象收到雪原的分手信后,便和她的母亲急匆匆地从东北赶到歌乐山,就住在离学校五里路的旅馆里。李雪原怕队里知道他对象赶来,晚上十点,趁人不备,翻墙出去和那对母女商议。他外出被队长查铺时发现,都惊动学校保卫科了,这家伙到后半夜才回到学校。晚上私自外出,被农村对象告到学校,这两样任何一样都够被开除的。不想谈,马上放假了,回到家再商处理迟了,天大的事非得马上解决,他简直就是一个二百五。”我既为周雪原感到惋惜,又为周雪原处事莽撞感到气愤。我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不快的话题让我俩心情都觉得有些沉重,聊天也失去了兴致。
列车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山,隧道中两列列车相遇时,发出刺耳的怪叫声。“咣当咣当”,列车过铁轨连接处的单调声,像是一首催眠曲。黄昏的远山在我眼前像是一幅年代久远的山水画,我渐渐感到这画面越来越模糊,不知啥时,我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李稽手托腮帮,看着窗外的景色。晨光掠过她绯红的脸庞,长长的睫毛,我觉得李稽比小时候家里年画中的仙女还要好看。见我醒了,她冲我笑笑,递给我一块包装很精致的巧克力,“吃了垫垫肚子,赶紧趁人少去洗漱吧,过会人多了,排队不知排到什么时候。”她嘱咐我。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列车到了江西境内。到底是南方,腊月底了,山上依旧披着厚厚的墨绿色植被,只是它们的颜色没有春夏时节那么青翠。
“快看!山顶部那个穿山而过的大洞,我要到家了。”李稽欢快地惊呼道。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了一座山峰突兀地从群峰中冒了出来,一个大洞洞穿山峰,山洞间一股淡淡的白雾悠悠地飘出,那白雾给腊月的山色增添了一丝暖意。
“嘿嘿,以后找我,记得这山洞呦,好找得很。”李稽又笑着说道。过了山洞不到五分钟,列车靠站了。我连忙从行李架上帮她取下那两个大包,帮她提到车门旁。她冲我甜甜一笑,算是道谢了。她一手提个大包,在人群的簇拥下,朝着出站口走去。列车启动了,不一会,她丰腴的身姿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四
军校寒假假期很短,正月初十,我坐上了从故乡开往重庆的特快列车。我计算过,坐这趟车是最划算的,本来假期就短,大正月的,早离家也不舍。若坐正月十一的那趟车,肯定超过了归队的最后期限。无人力不可抗拒的原因,学员超过归队时间,哪怕只吃到一分钟,也得受处分,那是军校给学员划下的又一条“红线”。我不禁想起了,队长周末站在队门口看手表的紧张神情,他生怕请假外出的学员超过归队时间。上学期间受过处分,这对一个军人的进步成长是有很大的影响的,这些毕竟是他的战友,也是他朝夕相处的兄弟;但真的有人晚归了,他会毫不犹豫地给予处分,他是把守军校大门的一个“门神”,他的身后是祖国的万里河山。
我若为多和亲朋好友在家多玩一天,而耽误归队时间,队长最仁慈的处理也是给我记严重警告处分一次,这多划不来啊。其实,一过初五,我便请人订返校的车票了,并再三叮嘱朋友,若订不初十的票,初九、初八的都可以;订不到坐位票,站票也可以,订好车票,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上了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感觉全身的细胞都放松了,我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寒假在家的情形。虽然分家了,回到家里,我依然和父母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同在一个锅里吃饭,哪有半点因分家的生分,我真为分家时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其实,分家时父母把我分出,也只是遵照村规乡俗。他们怎么忍心让一个刚满20岁的小儿子独自撑门立户呢。寒假期间,母亲把平时省下的钱都用到了我头上,虽然我在家只有短短的十几天时间,但我明显胖了很多。一人胖,就容易犯困,上车胡想一会,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