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碰到刚子的时候，已是大学毕业十年后，一个初秋的傍晚，在我定居的小城。
　　 正所谓“七月流火”，想必大火星西去渐远，阳光不再像三伏天那么灼烫。路两旁的白杨树，仿佛又被唤出了生机，丝毫没有了上个月病恹恹的样子；小区里的法桐，叶子也不再低垂，一个个腰杆挺直，精神抖擞；公园里那一丛丛翠竹和一架架青藤，貌似也喜欢这样的天气，把自己那片地儿装扮的很是清爽。一道道风景，逃脱炎热的囚笼以后，显得颇具精神，而我最近却有点上火，焦灼的心情与这渐凉的天气很不相称。
　　 由于定居这个小城没多久，新买的房子还未交付，户口也还没迁到本地。但是，今年女儿就该上小学了，目前我们还属于当地无房无户籍状态，不符合招生简章里的硬性指标。暑假期间我去过教育局，他们让去划片小学咨询。我不止一次去了就近的小学，结果每次都被门卫大爷阻在门外，只给了我一份“入学须知”，让我去准备资料，并说管事的都放假，开学前三天才来学校准备新生入学事宜。关于我的问题他根本给不出结果，或是方向性建议。
　　 那天傍晚，我带着小儿子在公园里游逛，我一手拉着他，一手拿着刚给他买的“奥特曼”面具。这个面具他心仪已久，只是一个塑料做的假面具就要十大几元，我觉得不值，何况目前经济状况并不宽松，所以一直拖着没给他买。今天恰巧公园门口有一个摆地摊的，儿子老远就看到了那个喜欢的面具，嚷嚷着让我给他买。公众场合入口，来来往往都是行人，看儿子赖着不走，我抹不开面子，跟老板砍砍价，最后十块钱成交。
　　 面具买完，儿子抢过去忙忙戴在了脸上，开心得不得了。他松开我的手在小广场上垫步小跑，一会儿又凑到我跟前说着动漫里的台词……可是没过一刻钟，就跟我说戴着不舒服，摘下来说不要了，惹来我一顿数落。退货老板肯定是不干的，直接丢垃圾桶又可惜，只能手拿着往前走。儿子见我有些气，怯怯地收敛了下，任我拉着他的小手，一声不吭。
　　 唉，一切都是经济把我折磨成这个样子。前几年房价初涨，只盼着能降降价再买，结果等到现在，房价翻了一倍还不止，我真担心这个气球突然爆了，却也盼望着突然爆了，结果几个月没有等到。既然决定在这里定居了，总租房住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经过和妻商议，盘算着手里的余粮，做了贷款，在较偏远的地方买了一套小三居的期房。然后就过起了拮据的日子，毕竟那笔不菲的房贷，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买东西时我们不敢像之前那样随性挥霍了，现在花钱之前都要权衡一下，能不买的就不买了，包括日常买新衣新鞋，及给孩子买玩具之类。
　　 今天拗不住儿子耍闹，足足花了我一天工作餐的费用，买了这个面具，结果没过新鲜劲儿就要丢弃，等下回家估计也躲不掉妻的一顿唠叨。
　　 我们沿着小路走到了“全民健身活动区”，不少人在这里用着各式各样的器械在锻炼。忽然我看到一个感觉很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正在双杠上做力量支撑。他似乎也发现了我，从杠上跳下来，盯着我看。我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人，突然灵光一闪。
　　 “刚子！”
　　 “你是大杉？”
　　
　　 二
　　 刚子是我大学里同系不同专业的同学，因为他和我们宿社的老三是同乡，故常来做客，一来二去大家也就熟络了。不过我们毕业那时刚过完千禧年，在农村别说普及手机，就是座机也不是家家都有的，因此大家各奔东西时，只在要好同学的留言册里留下了家庭地址。
　　 这一晃十余年过去了，毕业后我和刚子就没联系过，现在我们的脸上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难怪初见时有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刚子，你怎么在这里？工作？还是出差？”
　　 “工作，调过来还不到一个月。你在这儿定居了？”
　　 “嗯呢。一晃十年过去了，谁能料想在这里碰到！”
　　 “可不，这是你儿子吧？都这么大了？”
　　 “嗯嗯，这是老二，还有个女儿今年上小学。小涛，快喊叔叔。”
　　 “这搞得我都尴尬了，出来活动活动，啥也没带，见面礼都拿不出啊。”
　　 “刚子，说啥呢？咱这关系还用那？还记得大学时偷吃我方便面不？哈哈哈。”大学时光一旦被勾起，我就有无尽的美好回忆。
　　 “咋不记得？还记得你宿舍老三生病，我给买了二斤苹果，听说都被你给吃了。呵呵呵。”刚子仿佛也被我带进了十多年前的时光里。
　　 “啥也别说了，找个地儿喝两杯，好好唠唠。”
　　 “那必须的。我刚来不熟悉，你找地儿吧，不要大饭店，清净就行。”
　　 “好，我来安排，这个地主之谊我必须得尽。”
　　 “先把电话互相存上，我回趟家，找好地儿喊你过去。”
　　 “好，我出了一身汗，也得回去冲个澡呢。”刚子一边穿外套，一边报出他的电话号码：“13903……哦，别记这个，习惯了，这是工作号码，记我私人号吧，153732652XX。大杉你给我拨过来，我存上。”
　　 “可以啊，刚子，你这混的不错啊，是不是当上机关领导了，还用俩号。”
　　 “哪啊？单位给配的，不用白不用。啥领导？就是搬砖的。呵呵呵。”
　　 “哈哈哈，等会儿喝酒得好好唠唠你咋搬的砖。哈哈哈。”
　　 “好好。你手里咋还拿着个‘奥特曼’？”
　　 “刚给我家少爷买的，没玩两分钟，不要了，你说欠揍不？唉，现在这些孩子可不像咱小时候……”
　　 “得得，不就一个儿童面具吗？没几个钱，不玩就不玩了呗，还至于说孩子欠揍？”刚子拍着我儿子的后脑勺，止住了我半截话。
　　 “咳咳，好吧，他叔说的对。对了，你家孩子多大了？”
　　 “我们要孩子晚，就一个儿子，四周多点。”
　　 “得，这个‘奥特曼’你拿回去给侄子玩吧，刚买的，丢了怪可惜。”
　　 “那哪合适？你刚给孩子买的。”刚子忙推辞。
　　 “你不嫌弃就行，买了他又不要了，不是什么好东西，拿不出手，就是个小玩意儿。”
　　 “好，我要再客气该说我跟你见外了。见面没给孩子点啥，倒是先收你的礼了，回头我一定给小侄子补个大红包。”
　　 “看你说的，那就这样，咱回去都安排下，等下电话联系。”
　　 “那一起走吧。对了，你找地儿就行，酒我带去。”
　　 “我做东，还用你带酒啊？”
　　 “大杉，咱哥们谁跟谁？我那有两瓶好酒，自己喝没意思。”刚子小声跟我说，突然又提高音量：“就这么定了！”
　　
　　 三
　　 回家的路上，我叮嘱儿子：“小涛，回家别和你妈说买面具了啊，不然买了你又不要，你妈肯定会唠叨咱爷儿俩，我今天还要出去和你刚子叔叔喝酒，别招的不高兴。”
　　 儿子夸张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跟妻说遇见刚子了，约好晚上聚聚，并让她给我拿点钱。
　　 “老同学小聚我不反对，不过现在咱家条件咋样你是知道了，尽量悠着点。依依小学还没着落，弄不好找人也得花不少钱……”
　　 “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让不让我说话了，你！”
　　 “好好，您说您说。我这不听着呢吗？”
　　 ……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在外面，我还是如同当年一样意气风发，气势如虹；回到家，便再也拿不出那股劲儿，为了和谐时常唯唯诺诺。里外对比，我就仿佛戴着一个面具，但不知外面和家里，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怀揣妻子给的几张百元大钞，电话定了一个档次不错的主题小酒馆，毕竟头一次请刚子吃饭，不能太寒酸，让他瞧不起。然后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地址，约好时间。一看时间尚早，赶忙把地拖了一遍，帮妻把晚餐的粥煮上。干完后，看时间差不离儿了，这才在妻“少喝点”“早点回来”一顿日常叮嘱中出了家门。
　　 出来后，感觉一阵轻松。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经营一个家不容易，或者说挺累，记得从哪里看到过一段话：“有些婚姻就像一地鸡毛，清扫时力度要掌握好，不然就会鸡毛满天飞”。
　　 我刚到酒馆没多久，刚子就来了，手里还拎着两瓶“剑南春”。
　　 “发财了啊？这么好的酒。”
　　 “不是说了吗？别人送的，自己没舍得喝。”
　　 “那我有口福了。想吃啥？点菜。”
　　 “你看着点俩菜就行，我没有忌口。主要是待会儿，聊聊天。”
　　 “好，那我不跟你客气。老板，来，点菜！”
　　 两个人，我点了四个菜，一个汤，都是这里的特色。我提议就用喝水的玻璃杯当酒杯，这是我们上大学时的节目。
　　 刚子貌似犹豫了下，也没说什么，就说随我。
　　 42°虽然不算高，但一杯将近三两酒，下肚后已然满面红光。
　　 聊得过程中我才知道，刚子毕业后去西北援建了两年，回来后政府给安排进了机关。最近各地搞人才交流，他被互调到这个城市工作。
　　 我们聊得很随便，话题也很广。我也和他讲了正为女儿上小学的事发愁。
　　 他说：“先喝酒，这事我给你想想辙。”
　　 啥？喜从天降啊！没想到一次偶遇，让我头疼的事有了着落。
　　 “刚子，你能给我解决？”
　　 他满面红光，笑吟吟地夹了口菜，慢吞吞说：“我在市教育局基础教育科，正好主管本市中小学各项工作。”
　　 人逢喜事精神爽，貌似酒量也变大了，我不停的向刚子敬酒，他也频频举杯。此时，我们似乎回到了十余年的样子：在学校外的快餐店，吃着拌土豆丝和花生米，举着缺口的玻璃杯，拼着廉价的地方酒。
　　 到最后，我们竟然把两瓶白酒都给消灭了。我觉得现在的我是最放松的，虽然头晕腿软，但是心情格外好。我觉得刚子也是放开了，机关里听说勾心斗角熬资历，他一个新来的肯定吃瘪，处处得加小心，现在和我便可以放下所有的掩饰与心机。
　　 这家酒馆是以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为主题的，屋顶绘着及时雨宋江、豹子头林冲、黑旋风李逵等好汉的京剧脸谱，墙上也画了了不少，并且还挂了不少或木制或塑料的脸谱。
　　 我醉眼乜斜，满足地笑着，墙上那些面具也仿佛在对着我笑。
　　
　　 四
　　 一身酒气回家，免不了招来妻一顿数落，可我今天心情好，听着心里一点不觉烦。我和妻说：“今儿这顿酒没白喝，你知道刚子现在在哪上班吗？这回可帮咱大忙了。”
　　 “咋？难道去你单位当领导了？能给你升职加薪？”妻以为我说醉话，气气地说。
　　 “你看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呷了一口热热的酽茶。
　　 “说吧。我倒是听听咋帮你大忙。”妻还是没好气。
　　 “我跟你说，这段时间咱不一直为依依上学的事发愁吗……”
　　 “一说这我就来气。早就让你找找人，托托关系，尽早给办办。你可倒好，不急不火的，好像不是你亲闺女的事一样。今天你又提，成心给我添堵是吧？”不等我话说完，妻子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黑着脸数落我。
　　 “又来是吧？你能消停的听我把话说完吗？”这段时间为了这事，妻也是着急上火，所以我忍着性子解释：“刚子现在就在市里教育局工作，他们部门主管全市中小学工作。我跟他提起孩子上学的事，他说帮想想办法。这还不算帮咱大忙吗？”
　　 “真的？”妻满脸不信的模样：“你们男人喝点酒，就爱云山雾罩，你可别把醉话当真喽。”
　　 “骗你给小费吗？他刚来不到一个月，但是在教育局基础教育科上班，正好对口管这事。刚子跟我同窗四年，他怎样一个人，我都清楚。他说的话，我信得过。”我自信满满。
　　 “他要真能给办成，得好好谢谢人家。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们十来年没联系，肯不肯给咱用心办。”妻的语气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有些顾虑。
　　 “你以为老爷儿们的酒白喝的啊，一顿酒就能品出对方是啥人来。这顿酒喝完，我敢打包票，刚子还是那个刚子。”
　　 “好吧，但愿能老天爷保佑给办成，也算去掉一块心病，毕竟离开学不到十天的时间了。”好歹妻信了我的话：“我跟你说，你要跟紧点，夜长梦多。”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溺水后找不到其它东西，即使一根稻草也被寄予无限的希望。或者说即便明知道这根稻草不能救下性命，也会暗自祈祷神赋予它神奇的力量，因为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依仗。
　　 “对了，今天你给小涛买了一个‘奥特曼’面具是吧？他和我说又给了一个叔叔，是不是就是刚子啊？”妻突然转变了话题。
　　 果然小孩子靠不住，明明说好要保密的，还是给捅漏了。
　　 “嗯嗯，他想要很久了，今天正好赶上，砍砍价还算合适，就给他买了。谁知道这小崽儿变得太快，马上变卦了。我想扔也扔了，正好给刚子带回去给他家孩子了。我忙着去应酬，还没来及和你说呢。”我解释道。
　　 “说啥啊，十块钱的主又不是不让你做。我是考虑，便宜没好货，小涛为啥不要？他说戴上卡的鼻子痛。我担心你把地摊货送人，人家会咋想，不会影响到给依依的事吧？”她有点忧心忡忡。
　　 “不会。我跟他说了，在公园门口地摊买的，当个小玩意。他乐意用就用，不用就丢了，还能有啥。”我胸有成竹。
　　 “我还是有点担心，回头你见了人家孩子，给个红包，我回头看到合适的面具，再给人买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