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的五哥(散文)
一
我大姨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行四的李振清又叫“老五头”,他比我大不到一个月的样子,是因为他在排行中第五,年轻轻时,就是一脸的皱褶,有着超乎年龄的老成,老五头这个叫法就实实在在地按在他的头上。在生活里,无论是父母兄弟还是亲朋邻里,明里暗里,一律都称呼他“五头”,再或者是“傻五头”。
他的年龄虽然比我大,可是当着大姨的面,我也会称呼“五头”,或许眼中还带着些许鄙夷和不屑。有时候的这份尊敬来自于自己的争取,他一副佝偻八相的样子,腰直不起来,眼睛总瞅着地,从来不敢与人直视,好像心里有难言的愧疚,欠谁的一样。两条大鼻涕如同两条蜗居在鼻孔里的虫,不经意间便探出头来,看见有什么危险,一下子又缩回去。
我的第一位大姨夫是卢龙县山里人,年轻时在滦县当会计,为人老实,迂腐,甚至窝囊。那时候,经人介绍和我大姨结婚,后来文革被牵连下放回老家,他领着一大家子人,只能在只有半个房顶破庙里容身,五哥就是那年出生在这座破庙里。
回到卢龙,大姨离她的娘家就有一百多里地。可在那个年月,通讯和交通都不方便,想要见上娘家人一面也是很困难的。大姨多少年都难得回一次娘家,我记得大姨夫倒是偶尔过来几趟,能带回些他们一家的消息。他从卢龙贩些粉条或者江米条,在各个村子叫卖,挣些钱供一大家子用度。
我没有去过大姨家,据去过的亲戚说,大姨家住在大山里,很穷,房子很破,晚上睡觉都能听到远处狼嚎声。后来大姨夫岁数也大了,就更少来了,只能靠书信联系。
我见过大姨夫的字体,是那种斜体,像芭蕾舞里面的单腿站立的小天鹅,很有特色,我那时候很是诧异,字还能那样写呢。
书信里传来零零碎碎的消息到达各家亲属,各家相聚时候再把信息汇总,大概就是,老大在二十岁时,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后来老二,老三结婚了,两个姑娘也出嫁了。老二,老三结婚成家,就变成可恶的白眼狼,他们谁都不收留老两口,无奈老两口和五哥搬到村口果园废弃的房子里面勉强度日。母亲听亲戚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抑郁,却也无可奈何。以前,大姨家对我来说,就是流传在大山深处的一个个故事,虚无缥缈而又切实存在,以至我对大姨家的一切都非常的陌生,其中包括我的亲大姨。
那个岁月里的人,不要去强求谁,也不要奢望谁,自己去活自己吧,把自己活出个样子来,就是天大的幸福。大姨的苦难生活,也仅仅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苦难的生活对谁都是公平的,只是存在的程度不同而已。
二
后来,我长大了,参加了工作。一天下班回来,看见母亲正和一个瘦瘦的年长妇女在院子里说着话。母亲看见我进门,忙让我叫她“大姨”,我礼貌地叫了一声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那时候,农村这种地方十里八村都能攀上个亲戚,捋出了辈分,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是我压根就没想到,她就是和母亲一奶同胞的亲大姨。
我进屋,便吓了一跳,一个面容奇怪的人坐在炕沿上。只见他个子不高,头发竖起,两眼间距较宽,白眼较多,目光呆滞,鼻子扁塌,嘴巴半张成一个“O”型,舌尖微微外漏。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先开口了。你是小勇吧,你这是下班了?
我“嗯”了一声,有些懵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又说话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五哥李振清啊!
什么?你说什么?你怎么会是李振清?我不知道过去的十几年时光,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还有些清纯的人哪里去了?那个低着头不愿意说话,还显得扭捏的人去哪里了?说实话,对这个傻憨憨,流着口水的人,有些惊奇之外,更多的是让人心里充满了好奇的想法。这些年没见,怎么会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岁月这把刀,收割去了应有的容颜,还收割去应有的心智,这是让人想不到的。
大姨这次来我家,是让母亲帮着她找活路的。大姨夫刚刚去世,办丧事时,另外两个儿子谁也不管,冷漠得没有一点人情味。没有了大姨夫,她和五哥也愈发无依无靠。
母亲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委屈,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姐姐呢?这次大姨是想托母亲给她再找一家人家。大姨低声敛气,说话的声音都小许多。那兄弟俩嘴皮子上还是养妈的,却都先声明,可没有义务养这个傻五头。多余了五哥这么一个人,让大姨不得不考虑再迈一步,这一步实属无奈,谁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有多难。
那年大姨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又带着五哥这么个傻儿子,哪里去找一个可接纳他们的人家呢?农村有许多的男性无论光棍儿还是丧偶,一般就一个人终老,这个年龄,不再有再婚的念头了。即便是自己愿意娶,也要考虑子女,亲属的意见,再听说还带一个傻儿子,他们个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连见也不愿见。这一晃十多天就过去了,大姨和五哥一直住在我家,我只能借住在单位宿舍,即使偶尔回家见了,我嘴上不说,也不给他们好脸色看。五哥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唯唯诺诺的。
可能是上天觉得大姨上半辈子太苦了,开始眷顾大姨了,有个老实人出现在大姨后半生里。这老头姓李,家里穷打了一辈子光棍,人出奇的老实,当时大姨让媒人藏了个心眼,说结婚不带五哥,但是留了个活口就是,可以来这里看望大姨。这门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简单举办个仪式,领了证,大姨生活就算有了着落。五哥暂时回老家住在他妹妹家。
五哥虽然面丑心痴,但为人很天真,心地善良,手脚勤快。在卢龙老家就主动替大姨烧火做饭,打扫院子,还把陈年的脏衣破袄都翻出来洗,实在没的洗,甚至门帘子都要摘下来去溪水里洗刷。他还上山拾柴,挖野菜,去地里翻找遗漏的红薯。他非常的有力气,干活也不惜力,不会偷奸耍滑,干起活来,常常都是满头大汗,让人觉得是那么的实在。
除了智商差些,五哥的身材还矮小,走路蹒跚,一瘸一拐,在这一点上,他往往要付出常人数倍的努力。他心里清楚自己的不如常人,就拼命干活讨好家人,努力做一个不“白吃饱”的人,不被讨厌的人。
有一个别人家傻媳妇和五哥经常一起作伴去地里干活,五哥总是无私地帮助她,一来二去两个人还有了感情。五哥跟大姨说,傻媳妇老公总打他,五哥对他好,她想跟五哥过。
大姨当然不同意,只能这样说,你们两个过,地都不会种,还不饿死?五哥这次应该是很生气地说,那有啥?挖个坑,搁上棒子粒它就会长苗!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有道理,两个傻人在一起不知道会有什么结局,大姨操不起这个心。这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五哥心里对大姨很不满,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逢人就爱唠叨这件事。
大姨婚后,五哥借故可以来看望大姨,见到李老汉左一个爸,右一个爸,像个小羊羔一样欢快地又蹦又叫。李老汉心里暖乎乎的,一辈子没人关心,没人爱,突然有人嘘寒问暖,有人喊他爸爸,开心的不得了,对五哥也就接受了。就在这儿住吧,不要再跑来跑去。母子俩团聚的一刻,是人间最温馨的一幕。
出一家入一家,哪有那么容易的呀!大姨遇到了来自李老汉弟弟一家的抵制,甚至是侮辱谩骂。农村就是这样,如果李老汉不婚不娶,他家里所有的财产就理所当然属于他的侄子。大姨带个傻儿子横插进来,在他们看来就是明目张胆的强取豪夺,对他们就意味着家财外流了。
两家只有一墙之隔,两家吵闹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有余。两个虎狼一样的李家侄子有两次要对大姨和五哥动手,五哥每次都拼命护着自己的母亲,他不会也不敢打架,只会憨憨地说:“你们要打就打我,别动我妈,求求你们了!”甚至给对方下跪。
有亲戚这样跟五哥说,谁要是敢打你妈,你就往死里打他们,你这样的打死人也不犯法。五哥眨巴着眼睛,咬咬嘴唇,还是说,“我不敢,他们生气打我就行,我年轻抗打,没事儿,别打我妈就行!”
那段时间里,我曾听大姨眼泪汪汪的对母亲说,“我要是老的不行了,就买包耗子药,把傻五头带走……”
事情闹到最后,在大队书记见证下,签了这样一份协议。就是如果大姨走头里,就把五哥送回老家,大姨夫自有侄子养老送终;如果大姨夫走头,大姨和五哥就净身出户!房产,财物归李家侄子。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求得一个安身之地,只有同意这个协议,只有委曲求全。
三
别看表面五哥憨憨傻傻,可是他的记性还是不错的。大姨所住的地方与自己的兄弟姐妹都近了,走动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她去哪里走亲戚都要带着五哥,为的是让他记得住每一个亲戚的名字和所在的村子方位。在他明澈的内心深处,注入一股清澈的溪流,能滋润到心田的干渴,大姨的想法,还是有她自己的远见。这边亲戚的面孔虽然陌生,但是都和蔼和亲,没人会歧视他,而且每次都有好的饭食。这些亲友的所给的温暖,是以前不曾有过的。让他感知到亲情的存在,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他也变得话多了,可以和大家一起畅所欲言的交流了,是件多么开心的事啊!
以后的数年里,五哥经常缠着大姨去走亲戚,大姨不去,他有时候就自己偷偷摸摸出门。几家亲戚大概都有十几里地的路程,他就凭着两条腿和一张嘴,就把各家门口摸了个门儿清。开始时,怕他走丢,吓得大姨都慌里慌张地到各家去找,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五哥一路走来,从不空手,会拾些干柴,捡个破烂,作为“礼物”送给亲戚。但是地里的庄稼,人家门口的物什,他从不破坏,偷拿。他还会察言观色,谁对他好,谁瞧不起他,他心里明镜一样,他最爱去的是二姨家。二姨对待他就像我们小时候二姨对待我们,从不嫌弃。二姨总是轻轻地掸去他一身灰尘,抚摸着他的头,和蔼的问他想吃什么,二姨去给你做!
在亲戚家,五哥也不会让自己闲着,早上他会早起打扫庭院,跟着做饭。夏天晚上他知道洗澡,洗袜子,他是一个不招人讨厌的憨孩子。每次碰到好吃的,五哥总会低声祈求对亲戚说,“我妈还在家喝粥呢,都吃不饱,我能不能给我妈带点回去,要不她该饿出病来了!”
还有一次五哥在电话听说二姨生病住院刚回来,没跟大姨打招呼就风风火火地往二姨家赶。那时候正是暑天,半路又开始下起了暴雨,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还摔了几个跟头,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见到二姨,五哥还不忘自夸几句,“二姨,您好点儿了吗?您看,还是你傻外甥惦记您吧,是我第一个来看您的!”
憨憨的人,憨憨的话语,感动得二姨直掉眼泪。
四
前几年,大姨的二任丈夫李老汉也舍大姨而去,根据那个协议,大姨只好离开了滦县,带着五哥又回到了老家。按现在的政策,大姨给他办理手续进了福利院。大姨最小的女儿燕子收留了大姨,给大姨盖了两间简易房,跟她住对面,大姨总算有人照顾了。
大姨家离五哥所在的福利院有二十多里地,五哥还是风雨无阻来看望大姨,远胜过除了燕子以外的所有儿女。他会帮大姨洗衣服,洗脚按摩,拾掇屋子。五哥所在的福利院每月有二十元零花钱,他从来都不花,每次来都交给大姨。大姨说,五哥一路上都把钱都攥在手心,直到交给大姨的那一刻才把汗津津的手松开。我是从母亲和大姨通话里得到了这些信息的,这二十元钱可见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拳拳之心,这是一颗火热的心,捧在手里,颤巍巍,沉甸甸。让人想不到的是尽孝道的,反而是这个傻孩子,比起那些正常人来,他的真情更觉珍贵。
去年我陪着母亲去看望大姨,大姨说起五哥来,语气柔和,眼里充满无限怜爱地说:“原来都说傻五头是我的累赘,没想到我最得好的还是这个傻儿子。”
其实五哥真的不傻,谁对他好,对他孬,他心里如同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潭,通透着呢!我对五哥是心存愧疚和敬佩的,有幸见到他,我都会恭敬地叫他一声“五哥”,真心希望他生活幸福,快乐永远。
2022.06.15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