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无法找回的母爱(小说)
引子
正月将尽,齐鲁大地依然是春寒料峭。天早早就放黑了,住在北溪村最西头的高老汉老两口刚刚关上大门准备上床睡觉,隐隐约约低沉的敲门声传到了屋里。高老汉出屋打开大门一看,大吃一惊,黑乎乎一个人横躺在他家的大门外,他慌忙呼叫老伴儿出来一起看个究竟。原来是一个瘦弱的女子昏倒在地。救人要紧,老两口连扶带搀把女子抬到屋里放在床上。女子手脚冰凉,额头滚烫,脸色灰白,昏迷不醒,只有干裂的嘴唇不时抖动着。老伴儿赶紧把晚饭剩下的一碗粥在锅里热了一下,端到女子跟前,用小勺一勺一勺地送进女子的嘴里。半碗热粥下肚后,女子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丝血色,手脚也稍微有了一点温度,但额头依然烫的像火炉,昏迷不醒。
老两口焦急万分,老伴儿催促老头说:“这孩子病的不轻啊,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我看趁时候还早,县城的城西派出所离我们这儿也就五六里路,我在家照看这孩子,你就赶快到那里报官吧,咱们这儿缺医少药的,别耽误了孩子。”
高老汉急忙穿好衣服,顶着夜色向县城奔去。
一 买妻
初冬的塞外已是寒风刺骨,一场不大不小的中雪过后,虽然迎来了一段连续放晴的好天气,但原野的白雪依然顽强地吸附在每一个坑坑洼洼。斑驳的大地,黑白相间,仿佛一幅单调无边的水墨画卷从小南沟村向四面展开。
夜晚的乡间小路,寂寥幽长,冷风吹拂着路旁干枯的荒草,咝咝作响,冰冷的月光倾泻而下,交织着寒风,更让人无处躲藏。连常发老汉双手交叉插在袖管里,独自疾步走向大南沟村,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胡子以及狐皮帽子上凝结成了霜。
今年的年景不错,全家交了农业税之后,还有四十多担粮食的剩余。除了人吃的口粮,牲口的饲料,来年的籽种外,还变卖出一千多元的现钱。一口大猪估计能杀二百来斤,还有十来只羊,也可以处理两三只。想到这些,老汉心里的底气更足了,脚步也更坚实有力了。
连常发老汉这几年一直有一肚子的苦水,无处诉说。让他和老伴儿王爱鱼在村里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
老两口共有五个孩子,三个女儿大,两个儿子小。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到外村,日子过得还算马马虎虎,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大儿子连有根在本村也成了家,但也没有分门另过。一家人处的还算融洽。媳妇叫田秀英的,娘家离小南沟大约有十来里。连常发祖宗几代都人丁不旺,他希望大儿媳能给他生两个孙小子,好延续连家的香火。可大儿媳偏偏不争气,生一个是个女的,再生一个还是女的,等顶着计划生育政策的风偷偷怀上第三个孩子时,老两口四处磕头烧香,可生下来还是个女的。结果孙小子没生下,还被乡政府罚了一笔款,大儿媳也被迫做了绝育手术,彻底断了连常发要大儿媳生孙小子的念想。按说大儿子生不了孙小子,还有小儿子呢。可这更是老两口要命的心病。
小儿子叫连福根,今年25岁了,按当地的习俗,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因为这一带农村人不重视教育,大多数的孩子只在就近的小学念上几年,就算开眼了,能到乡政府念初中的每个村都没几个,绝大多数都早早就成了地道的农民,二十出头就成家立业了。有的成家时还不到国家法定的结婚年龄,只好按当地的习俗先办了婚礼,等到了法定年龄再去乡政府补办结婚证。有不少人补办结婚证时,孩子已经出生了,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也就做个顺水人情,一并给孩子也上了户口。
连福根出生时父亲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好名字,可命运却与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三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落下了终生残疾,成了瘸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繁重的体力活儿基本干不了,虽然脑瓜子没有问题,可在土里刨食的农村人眼里,就是废人一个啦。连常发老两口看在眼里,愁在心上。怎么才能给小儿子讨个媳妇呢?老两口常常四目相对,咳声叹气。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不能劳动的残疾人呢?!连常发也四处托人问询过几个家庭条件比较差,姑娘自身有缺陷的人家,但都碰了钉子。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吧。这几年改革开放,大南沟村一个绰号叫二地主的中年人,常年在外闯荡,时不时地领回一些据说是四川、贵州的年轻女子,谁家愿意付一笔合适的钱,就可以留一个做老婆。周围十里八村也有几家家境困难的大龄男子就是通过这个途径讨到了媳妇,有的已经生了孩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听说也有几家没过多长时间女人就跑的无影无踪了,看来还是有风险的,弄不好就会落个人财两空。前天连常发听说二地主又回大南沟村了,问询有谁家想要领媳妇。万般无奈的连常发决定为了小儿子冒险去试一试,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白天怕让人看见,等到天黑人定之后连常发就揣着家里能拿出的全部积蓄趁着夜色直奔大南沟村二地主家了。
二地主不愧是走南闯北的汉子,听了连常发的请求,叔叔长叔叔短地问询了一通家里的情况,这让连常发的心里感到十分舒坦,来时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里。接着二地主讲了他是如何如何替十里八村的乡亲们着想的,从四川、贵州说服女子嫁到这里是如何如何困难,乱七八糟的花费是如何如何的多。总而言之,就是他主要是给乡亲们帮忙,自己只是抽盒烟、喝瓶酒,绝不从中挣乡亲们的钱。最后说到连福根残疾的事,二地主显出了为难的样子。
他眯着眼睛抽了支烟,沉默了一会儿叹着气说:“哎呀,常发叔,福根老弟有残疾确实是个麻烦,哪儿的女人也一样,谁也想嫁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叔叔您看这么办行不行?您这儿就多出上一千块钱,也算多给人家大人一点补偿吧,谁让咱们的人有这点残疾呢!我呢,就多给那边说说好话。前几个领回来的每家都是六千,您这次就出上七千,您看怎么样?”
连常发听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低着头不停地吸着二地主递给他的纸烟。慢慢地抬起头来,恳切地看着二地主,神情忧郁地说:“听说有娶回来跑了的,那该咋办?”
二地主吸了口烟,乜斜着眼微笑道:“好叔叔呢,您这岁数了还不明白?什么事都是事在人为,那不是绝大多数都过成了嘛!只要咱们娶回来对人家好点,看得紧点,等个一年半载怀上个孩子,还会跑吗?”
连常发听着连连点头称是。最后二人谈好七千块钱分两次付清,连常发当下给二地主留了两千元,算是定金和路费,剩下的五千元等见了人一次付清。
连常发从二地主家出来已是夜深人静,村里村外安静得有些瘆人,他像得了手的江洋大盗,一路脚步轻盈地回到了家里。老伴儿焦急地点着油灯,压低了嗓子问:“咋样啦?”
连常发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老伴儿看着他的神态已经心领神会了。因为怕吵醒熟睡的连福根,他们用最简短的语言做了交流。
事情的进展是如此的顺利。这一头,连常发成功说服了大儿子和大儿媳,也给三个女儿女婿下了“最后通牒”,同时老两口也放下老脸向亲戚们张了口,终于凑足了答应二地主的钱。要不怎么说姜是老的辣呢?老连硬是咬着牙多凑了七八百元。他准备在家里办两三桌酒席,也准备给小儿子布置一下婚房,置买一些衣物铺盖和喜庆的物品。虽然明明知道是买回来的媳妇,不怎么光彩,不能张明打鼓,但他也不想太委屈小儿子福根,毕竟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喜事。
另一头,二地主果然说话算数,一个多月后一天晚上,他和一个戴着硕大金戒指、操着南方口音的小个子秃顶男子,领着两个围着花头巾身材瘦小的姑娘来到了连常发的家里。经过了几个小时“三种汉语”相互交织的艰难谈判,双方各取所需,连福根也红着脸点了头,最终确定其中的一个留下来。她叫白玲玲。
第二天一大早,连常发就捎话给三个女儿女婿,要他们赶紧过来帮忙。老两口搬到了早已收拾干净的西房里,腾出来自己原来住的正房,布置了一下,做了小儿子的婚房。三女儿两口子去县城给连福根和白玲玲买了一些新衣服。经过一天紧锣密鼓的忙碌,一切都按连常发预设的安排停当。第三天,老两口在一个院里大儿子的上房,小儿子的新房,自己的西房摆了三桌酒席。除了自家的亲戚外,还请了村委会的领导和村里几个有名望的人,算是给福根办了婚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放鞭炮,贴喜字,炸油糕,样样都有。席间,穿着一新的福根和白玲玲按本地的习俗给大家一一敬了酒。尽管一天从早到晚全家人忙的不亦乐乎,但三个女儿和大儿媳在连常发的授意下寸步不离地轮番“照顾”着白玲玲,就连出院外方便也总有人以她人生地不熟为由陪着。
寒冬的几个月,是一年里农村人难得赋闲的时光。连常发的三个闺女轮流住在娘家,除了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以外,没有一天空档。主要任务是负责白天陪好白玲玲。白玲玲也算识相,乖乖地承受着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慢慢地她开始对这一家人的悉心照顾有了感激之情。回想起之前去过的第一家,她感到了些许的满足和庆幸。那是一个癫痫病人,当二地主领着她第一次见面时,那个人先是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不一会儿竟然当场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她吓得冷汗直冒,浑身哆嗦地躲到了二地主的身后,带着哭声央求道:“咱们走吧。”相比之下,福根虽然身体残疾,但他精神和智力正常,心地善良,对她也很是殷勤。一段时间以后,她开始逐渐被动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她要和这个瘸子长久的生活下去了。尽管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但她只能咬着牙麻木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活下去。
二 喜事变丧事
又是一个四季的轮回,塞外料峭的寒风依然没能抵挡住春的脚步,背阴处的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向阳山洼洼里嫩绿的小草已经迫不及待地钻出了地面。在圈里憋屈了一冬天的母牛母羊带着它们活蹦乱跳的幼崽在村口舒展着筋骨,农人们开始修理犁耧耙磨,满怀希望地准备着新一年的春耕生产,白玲玲也在婆婆王爱鱼的陪同下慢腾腾地走出了连家的大院。
村子中心原来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队部的一排旧房前,一群妇女手里拿着针线活,张家长李家短叽叽喳喳地拉着话。她们看见白玲玲婆媳俩走过来,都热情地围拢上来,问长问短。细心的女人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白玲玲的脸色和异样的步态——尽管她们中大多数并不太熟悉白玲玲。有嘴直的就直接问王爱鱼:福根媳妇几月的月子?王爱鱼笑眯眯地说:大概是九月的吧。白玲玲虽然不能完全听得懂她们口中地道的方言,但她依然能通过察言观色理解大概的意思,她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塞北的夏季温暖而短促,大多数的年份干旱少雨,但今年可算是风调雨顺,靠天吃饭的小南沟村迎来了少有的大丰收。中秋刚过,地里的庄稼就全部进入了每家每户的场院里了,再经过半个多月的碾打,颗粒归仓。农民们喜笑颜开,家家户户合计着一年的收成,计划着来年起房盖屋、添砖加瓦的大事。男女人说话的嗓门大起来了,连吆喝牲口的声音也高了几十个分贝,一年的辛勤劳作化作了无形的精气神注入了每一个人的身体里。连常发一家更是双喜临门。
没等十月来临,九月的最后一天,连常发的孙小子如约而至,白玲玲在乡卫生院生下一个男孩儿,体重刚过五斤,虽不能叫大胖小子,但也是健健康康。老连家一家人喜出望外,连常发老两口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几岁,平时驮着的腰也挺直了,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可美中不足的是,白玲玲奶水不是不足,而是基本没有,大夫也说没有办法,连常发赶紧用两只大母羊从邻村换回一只奶山羊。老伴儿王爱鱼干脆搬进了小儿子屋里,在福根的协助下,既伺候媳妇月子,又喂养孙子,乐此不疲地昼夜守护着一对母子。几个闺女和大儿媳想替换一下,让她休息一两天,都被她拒绝了。她不放心她们。白玲玲因为自己没奶水,又不怎么会喂养孩子,除了恢复身体之外,反倒落了个轻松。
一转眼二十几天过去了,小宝宝在奶奶的悉心照顾下人也胖了,出脱的越发可爱了,连常发和两个儿子综合了周围村里几个有文化的人的意见,给孩子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连旭。一是取旭日东升之意,希望孩子朝气蓬勃、健康成长;二是取其谐音“连续”,寓意为传宗接代,香火不断。连常发心里琢磨着小儿子福根婚礼也没好好办过,总觉得有些亏欠。今年收成好,何不趁着孙小子满月热热闹闹办一场“满月席”?主意打定后开了个家庭会,全家一致同意,福根也和白玲玲做了沟通,她也赞同。三个闺女随即也收到了指示,一家人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很快,全家分头行动,杀猪宰羊,采买宴席所需物品,通知亲朋好友和本村的各家各户,三四天的功夫基本准备就绪。连常发亲自出面,谈好了借用两家邻居的房子,安排宴席。
按照当地的习俗,正式宴席开始的前一天晚上,东家要安排至亲好友、司仪帮工等人吃一顿预备宴席。这天早上,连常发检查了所有的准备工作,然后安排大儿子大儿媳、女儿女婿们洒扫庭除,劈柴打炭,擦洗桌凳,老伴儿和福根媳妇负责打扮小孙子。福根的任务是搭乘本村一辆到县城拉煤的四轮车采买一些宴席用的新鲜凉菜,因为能够多放几天的吃吃喝喝都提前采买好了,只剩少量不宜长时间储存的东西需要现买现用。尽管福根有残疾,搭着顺车采买这点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