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老苟的夏天(小说)
夏至已近,黄土高坡的天气也逐渐进入高温阶段。
这个时节天亮得特别早,老苟也就起得早。他起来撒泡尿再喝点水,扛起锄头往地里走。老话讲夏天锄头不离手,说的就是庄稼地里锄草的重要性,老苟又总觉得除草剂那玩意应该对人不好,所以能用锄头一锄一锄干出来的,他就尽量躬身去干。这不,趁着一大早天凉快,他想赶紧把松树坡种的几分谷子锄出来。
如果老苟有心欣赏,山村的日出其实也是极美的。对面高高的横岭山之上,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彩,被初升的金红色日轮晕染得极其绮丽诡谲;而那日轮,也是初醒时朦朦胧胧温和绵软的样子;小山村则像一枝逐渐舒展开来的含羞草,在尚不刺眼的光线下,安静而不动声色地再次释放她的活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村里仅剩的十来户人家竟连鸡也不养了,这幅美丽的画面中少了几声高亢的公鸡叫。
老苟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七十多年了,自然对这些风景熟若无睹。他现在只关心地里那些杂草疯长的速度,和他这把老骨头力竭的速度,看哪个能赢?显然还是老骨头赢了。日上三竿的时候,老苟满意地荷锄而归。
到家后,老苟打开电磁炉烧上一小锅小米粥,再去洗洗漱漱。他由衷地喜欢电磁炉,要不然让他一个人顿顿照看煤炉子,他恐怕饭也吃不上了。“唉”,老苟在心里叹一口气,他本是有老伴儿还有儿有女的人,反倒落得现如今这老光棍儿汉的光景!
小米粥不多时便熬好了,老苟在关火前打了两个鸡蛋的蛋花儿进去,又倒了两小袋奶粉,这是他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之后,根据医嘱给自己制定的增强营养方案。
“呼!”一大碗粥落肚,老苟舒服地呼出一口气。他正要再回炕上躺一会儿,儿子的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爹,吃早饭了没?”
“刚吃了。”
儿子不咸不淡地问候着,老苟不紧不慢答着,静等下文。
“啊。爹,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
果然,这谈话马上就进了正题。
“诚诚放暑假,我想让我妈去市里帮我们带一下欣欣,幼儿园暑假还要再上一个月学。”
诚诚是老苟的前儿媳给他们留下的孙子,跟着老两口在乡里上小学四年级。欣欣是现任儿媳给生的孙女,在省城上幼儿园小班。
说起孙儿孙女们,老苟也不是不爱,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拖曳了一辈子的妻儿老小了,他和家里的老婆子现在都是70岁上下的人了,也没过过几天属于他们自己轻轻闲闲的日子。想到这里,老苟心里顿时有了委屈。
“我就是盼着暑假这俩月,从地里干活回来,能吃上你妈做的一口热乎饭咧,你这一下又给她安排了这营生?”
儿子听了老苟的话还生了更大的委屈。
“爹,那幼儿园是正经的好幼儿园,如果咱们欣欣不去上暑假班,会跟别人家孩子拉开很大差距的。我常年不在家照看不上,小陆也还得上班,她妈又去给她弟家带孩子去了,我也只能让我妈带着诚诚一起来了。再说,夏天地里也没多少活儿,饭您就将就自己做一下呗……”
将就做?这可真是亲生儿子说的话!再说起孙女上的那个幼儿园,老苟更是一肚子的不是滋味儿,听说一年要两万学费呐!他们对孩子是真舍得掏钱,可是对生他们养他们的老父老母呢?
“唉!”老苟又叹口气道:“你们都只顾着你们的小日子,有哪个真正想想我们老俩的?你妈那两条老腿,哪还能给你们接送得动?以前你还说给她换膝盖的,现在倒不提晓了。”
老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连老伴儿的苦也趁机会一起倒了倒。
“你看你!爹,这不是就让我妈接个孩子嘛,你说那么多干啥?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其他法子。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啊!”
老苟的几句话,成功地将这稀有的通话机会半路断送了。算了算了,由他去吧!也许实话实说能把老婆子给争取回来也不一定。转而老苟又自嘲地笑了,俗话说老换小老换小,看来他是真的老了,还跟孙女争起她奶奶来了!
老苟本来想打电话给老婆子问问她的意思的,但是他又悲观地想,又甜又软的小孙女,和他这又冷又硬的糟老头子,选哪个还用问吗?
在炕上躺着躺着,晚上睡眠质量不太好的老苟还真眯着了。当然,他睡得并不踏实,他还做了梦,梦到年轻时下煤窑的日子,以及那些和他一起每天在黑沉沉的井下,弓着腰撅着屁股刨挖生活的老伙计。
一觉醒来,已经上午十点多了,老苟坐在炕沿上沉思了一会儿便做了个决定,今天去看看老眭吧。他在抽屉里翻出自己的破电话本子,找到老眭的电话打了过去,老眭两口子都在家,说让他赶紧去,他们弄好酒菜等他。
老眭就是当年和老苟一起下井挖煤的老伙计之一,他的老年生活也不怎么如意,主要是前两年得中风留下些后遗症,行动有些不太方便了。
说去就去,老苟拾掇好家里,翻箱倒柜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把他的旧摩托车推出来擦拭了一遍,这就骑车上路了。
去老眭家要走四五十公里路,他家在另一个乡的水丰村,哎呀呀,那可是个好地方咧。一条清粼粼的大河在水丰村边上经过,下游还拦了水库,听说现在还有人搞了个很有看头的养鱼景点。这回去可要好好参观参观,老苟心想。
老苟慢慢骑着摩托车行驶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虽然头顶的太阳逐渐热烈地过了分,但吹在脸上的风还是柔和而惬意的。这让他不禁想起以前一次次从家里出来,总是匆匆奔赴到一个个务工地,心里面总是沉甸甸地揣着一家六七口人的希望。
骑了一个多钟头的摩托车,老苟终于到了水丰村。老眭家就在村口,所以老苟一眼就看到了拄着拐杖的老眭,他正站在家门口一棵枣树下翘首以盼。
“老苟,你可算是来了!”
“来了来了!等的时间长了哇?”
老眭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那张和老苟一样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热切的笑意。
“可不是嘛!我放下电话就坐不住了。快进家里,今儿咱老哥俩得好好叙叙。”
“好!”
老眭的老婆早就烧好了几个菜,这时正在厨房包着饺子,见老苟来了,热情地把他让进屋安顿了,便又上厨房忙活去了。
“弟妹身体还不错吧,看起来手脚还很利索。”
“也就那样,血糖、血压都不低,天天吃着药哩!我那老嫂子呢,怎么样?”
“她血压也高,最主要是那两条腿,越来越疼,膝盖一点也不顶用了!”
“唉,都老了喽!”
老眭一边叹息着一边把两瓶维尔康饮料打开。
“老哥哥啊,要再年轻几岁,咱俩就干白酒了,我这身体现在也不允许,听说你也胃不好不喝了,今天咱就饮料将就了。”
“饮料就好,白酒咱是真喝不动了。”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就这样碰着饮料慢悠悠地诉起了衷肠。
“咱哥俩说起来还是赚了的!在井底下没上来的那几个兄弟,才是早早地什么都没了!”
老苟有些赞同,但不完全赞同:“说不定那也算一种福气,像咱们多活这么些年,最后也逃不过老死病死!”
“老哥你悲观了啊!我们这些年可不是白活的,把孩子们都拉扯成人,看着他们成家立业,这是多幸福的事。”
老眭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乐观。
“也是。孩子们都各过各的日子,看着他们好我本也没什么求的了,就是累了这么多年,想清净清净歇歇了,但我家儿子那些事闹得我现在想歇都歇不成。”
老苟儿子弄高利贷崩坏逃到国外的事,老眭是知道的,任他能说会道也找不出几句安慰的话,只好拍拍老苟的肩膀以示理解。
“你嫂子估计这个夏天还得去带孙女,幼儿园要补课。你说那么一点点孩子有什么好补的,不如回村里高高兴兴玩着。”
老眭和老苟碰了下杯,开解道:“年轻人的观念咱们老古董跟不上喽!让带就给人家去带吧,儿女能用得着咱们这些老东西,总还是好事!”
老苟就是特别喜欢老眭这一点,什么样的坏事在他这里,总能找出点“好”的影子来。
“听你这么一说,老哥哥我肚子里转的那点不痛快好像也没啥了,哈哈哈哈”,老苟脸上的沟壑因为开心有的展开了,有的更深了,“后晌,你有时间带我去看看你们村的旅游景点,我这趟来你家就更没遗憾了。”
“包在我身上了!”
老眭见老朋友因为几句简单的开导话就笑逐颜开,把那些愁的苦的事统统不再放在眼里,心里无限感慨。这老哥哥一直就像是一座山,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他,到老了背快驼了,但脊梁还是挺着的。他想起去年看的电视剧里,有个大侠总是挂在嘴边的几句歌儿:“老狗老狗,天下没有,土里埋骨,甜里寻苦……”,他得把这几句教给老苟。
太阳偏西的时候,老苟告别了老眭两口子往家走。一路上他都在哼着老眭教他的几句歌儿:老狗老狗,天下没有,土里埋骨,甜里不寻苦。
追着歌声的脚步,金色的夕阳遍洒在绵延挺立的太行山脉,洒在这片端庄、纯洁的热土上,洒在老苟这样苍老但仍坚挺的脊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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