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作业本(散文)
一
前些日子,妻给买回许多塑料皮的大本子,那么厚厚的一大本,一页纸便可以写上千字,猛然觉得,有如此大的载体来承载文字,是件无比阔绰的事情,让人不由地想起小时候上学时的情景。
记得刚上学那会儿,都是几分钱一本的小作业本,买的不是很多。母亲是支持我上学的,她大字不识一个,深知“睁眼瞎”的苦痛。她的孩子来到了学龄,便极力往学校里送。
她是舍得花钱买文具的,只是勤俭节约的本性,让她手头把得很紧。作业本够用即可,绝不许铺张,基本都是用完一本,才能再去买另一本。每次去买作业本,都是由她亲自前往供销社去购买。当然,这是我年龄小的缘故,让我去买,她是不放心的。
新的作业本交给我,旧的作业本交给她,她还认真地检查一番,确认都写满了字,才撕成了一条条的,放进烟笸箩里,成了她的抽烟纸。
我每天写作业,都是在晚饭后,在炕桌上进行。母亲坐在一边,抽着烟,不时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沙沙”在作业本上写字,她似乎很享受这一刻。我则闻着那有些辛辣的烟味,却不厌烦,反而觉得刺激着大脑神经,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写作业上。
一年级时,我的书包里差不多只有两本作业本,一本写算术,一本写语文。书包瘪瘪的,挎在身上,基本没有什么重量。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在一天天的增长,所学的课程也在一天天地增多。拼音课,老师让买拼音本。绘画课,老师让买图画本。写字课,老师让买小楷本。我催促母亲去买,她很懵懂,不得已只能把我都带上。她记不住我说的这些名词,走半路就会忘记。
图画本有两种,我主动要求母亲去买便宜的那种。她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低下头不言语,她却读懂了我的心。从那以后,她不再参与到买作业本的事情当中,让她可以放心的是,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供销社文具柜台的商品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文具盒、花花绿绿的铅笔、各种形态的转笔刀,真的让人目不暇给,眼花缭乱。
我记得邻座的女同学,就有一个塑料文具盒,是带磁铁的那种,打开后,可以自动合上。里面有一块粉红色的橡皮,散发着奇特的香气,特别是用橡皮擦过字之后,香气便愈发浓郁,这时候,我已然闻到了这股馥郁的香气,好像那里绽放了一朵玫瑰花。
这位女同学非常喜爱这块橡皮,总喜欢用它去作业本上擦来擦去,错误的改正是一丝不苟的,总是在改来改去,把橡皮的特点突出的那么明显,让我的视觉神经和嗅觉神经同时错乱,我被那股香迷乱了方向。
二
那时候,来到春天采菜的时候,学校总会安排一定的时间,让学生上山采菜。为什么要安排学生上山采菜呢?我们这里的高山草甸有着非常可观的面积,都掩映在崇山峻岭之中。高海拔地区的物产也是极其有特点的,比如说蕨菜,就是难得的珍奇。自从蕨菜出口日本,可以去创外汇之后,立刻身价倍增。有这样赚钱的好机会,当然不会错过的,学校便响应当地政府的号召,采蕨菜,创外汇,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我这样的小学生便和其他高年级的孩子一样,背着背筐艰难地爬上了高高的山岭之上。
供销社大量收购蕨菜,并用大缸腌渍,然后装箱运出。既然是出口的产品,便一定会严格要求。最严格的第一关,便是收购人员手中的菜刀。蕨菜的鲜嫩程度是要取决于切除蕨菜根部多少,来决定的。“咔嚓”一声响,切出了质量,切除的却是汗水。切完的留在案板上,切掉的直接甩到了地上,任人去踩踏,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那时候,我还小,身体单薄,背不回多少蕨菜,大约不过几斤的样子吧,被这样横切一刀,便所剩无几。“咔嚓”的一刀,着实切到了心上。没有出过这个力,自然不会心疼的。什么事情都以自身的出发点出发,永远都无法体谅别人心里的痛苦。我一直都尊崇那些体恤民心的人,他们才是救苦救难的人,都有一颗赤子之心,这句形容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我一直都把那个手执利刃,面若冰霜的面孔,牢记于心。后来,我长大了,也慢慢地理解了这种行为。优质的背后就要有严格的态度,否则就创造不出优质产品。优质的前提是要有许多的付出与牺牲,没有这些付出与牺牲,一切都将是空谈。
虽然理解了这种行为,可是那个形象还是挥之不去的。那个胖胖的圆脸,不怒自威的眼神,汗衫下露出的赘肉,这些所构成的形象,我便把他与《水浒传》里的郑屠,挂上了钩。
一斤蕨菜只有一毛多钱,一天也采不上几斤蕨菜。我还是兴冲冲地把这几毛钱交到母亲的手里,让她帮着我攒着,好去买文具。除了买作业本,当然还有那个带着香味的橡皮。
三
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从外地转来一位同学,老师把他安排到了我的同桌。他衣着破旧,衣服和裤子都是打着补丁的。他所背的书包也不是书包,而是由一件衣服改成的。这是一个拎兜,只是背带长一些,可以挎到身上而已。
他叫徐灿杰,身材不高,因为过于消瘦,给人骨瘦如柴的感觉。他的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瞅谁一眼,好像一下子能被他看到了心里似的。虽然瘦,他却有个大脑袋,让人一下子想起了“小萝卜头”。
他平时不言不语,一天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那天的课间操,我见他搬不动胳膊,挪不动腿,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便想到了什么。那天,母亲正在家里摊煎饼,我记挂着这件事,课间操刚结束,我便快速跑回家。
早晨出门时,她刚刚开始,此时已经摊出了厚厚的一摞,她干活真够麻利的。见我回来,她立刻就给我叠了一张。刚烙出来的煎饼酥脆香甜,十分可口。我便让母亲再叠一张,好带到路上去吃。她没有想什么,就达成了我的心愿。
当我这张煎饼塞给徐灿杰的时候,他不由地一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转身蹲到了一边,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这张煎饼把我们之间的陌生感,都摒弃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不断升温,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从他的嘴里知道了他家的一些状况,也知道了他的一些不易。
那天老师在课堂上强调了一下作业本的要求,写过的作业本,不能再在后面接着用。老师没有提谁的名字,我却一下子便猜出这个同学是徐灿杰。
他家太困难了,买一本作业本都难,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他,他的书包里的作业本都是用过的,没有一本是新的。我家虽然也很困难,却不至于到那种程度。作业本还是可以买得起的,不过几分钱。当我想起他常常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他是饿的。在饥饿面前,往往什么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为饥饿,身边的所有都失去了色彩,这时候的作业本就是一个横亘在他面前的巨大障碍,怎么都翻不过去。
四
有一天,徐灿杰在课堂上爆发了。那天,学习委员把作业本发下去,徐灿杰打开自己的作业本,突然脸色大变。他立刻站起来,把自己的作业本亮给别人看,同时,非常气愤地大声说到:“这是干什么?错了就错了,干嘛划这么大的一个叉?”
他的声音很大,全班的人都听到了,忙转过头来。只见他的作业本上有一个大大的红叉,差不多盖满了整个页面,并且,力透纸背,划破了这一页纸,伤到了下一页。
学习委员是一位女生,因为一直都学习好,被安排到学习委员的职位上。
徐灿杰拿着作业本,就去教研室找老师。他满脸通红,心中的怒火在燃烧着,让他忘乎所以。他有如此大的火气,谁都没有想到。只是,他去找老师去理论,真的够大胆的。老师的权威性,没有谁敢去挑战的。
他还没有出门,却被拦住了,学习委员承认是她所为。原来,班主任老师身体不适,去医院看病,临时把批改作业的任务,交给了学习委员。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让她有些敷衍了事,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徐灿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由地气急败坏,喊了这样一句话,让我们都心里颤动。“我家买一个作业本容易吗?你这是干嘛?”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整个人伏到了桌子上,肩膀不停地抖动着,他哭了。
我们都愣住了,整个班级静悄悄的。那个大红叉划到了他的心上,也划到了我们的心上。他痛楚万分,我们也心里难受。
没有想到,一本作业本会让他有如此大的反应,足以说明作业本在他心中的位置。看似简单,其实不简单,什么事情都有它的另一面,当我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才能真正地尊重这件事情的本身。
徐灿杰没有和我在一起读完小学,便又转学到别处了。写到这里,这件事也算结束了。有个题外的话,还是想说一下,也算对这个话题的一个完整的交代。
许多年以后,我在延吉火车站,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候,有个人走到我的身边,他仔细打量着我,并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仔细看看这个人,大盖帽上的国徽,以及鲜红的肩章,一身公检法服装,在证明着他的地位。
“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徐灿杰啊!”他抢先握住了我的手。我从茫然之中清醒过来,努力地搜索着曾经的记忆。
想起来了,那个曾经瘦瘦的同学,那个曾经为一个作业本而愤怒的同学,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只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孩子。他的一身正装所透露出的威严,让人不知不觉间产生了距离。
让我感慨的是,这是那个为了作业本哭泣的男孩吗?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可以被改变的呢?我们很快分手了,这次偶遇,把我的思绪无限地抻长着。我一直目送他,直至上车离去。
不管什么事情,因为珍惜而让这件事情有了深度与高度。也许就是那么一点点的珍惜,才巩固了内心的基础,心里的建设才从此搭建了起来。他能一点点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绝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事情。我想正是童年的那个作业本,在引导着他向着心中的目标,一步步迈进的。做人的基础,往往都是从一件小事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