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谷雨刚过，天气热得发狂，杨树芽子几天就长成巴掌大的叶子。前几天还是西装褂子，一下子满大街穿短袖裙子，人们见了面就喊热死了，穿个衬衫热得脑门冒汗，见了人尴尬地念叨着，这季节没有春天没有过渡啊。
　　 母亲六十五岁生日，恰逢周末，订了生日蛋糕，买点熟食，再来个大西瓜，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回家。  
　　 哥嫂早就到了，赶紧迎了出来，大侄子正在屋前屋后的跑，母亲正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门口聚集着热闹的人群。望去，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破旧的军大衣的，坐在旁边的石板上看热闹。我扫了一眼，呵，他还挺会找地方啊。
　　 开饭了，端菜，摆蛋糕，我去厨房找打火机点蜡烛。天，他怎么进来了。那件挂着草沫子的军绿色的棉大衣，被他裹得紧紧的，蓬乱的头发下那绿豆般的小眼睛正窥视着我。妈，他怎么进来了！？我急了。嫂子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用手左右扇乎着，味太大了。老妈从堂屋走出来，他是你表兄，大民。
　　 啊？大民？梁北改丫大姑家的那个大民表兄吗？我惊愕地望了一眼，干瘦干瘦的脸，怎么也辨别不出那个膀大腰圆的大表兄。
　　 改丫大姑和父亲同一个太爷，嫁给了梁北，大姑父后来成了村干部。那年头，村干部可真是干部，计划生育的抓多胎全凭他一句话，带走不带走。交个公粮，分块地，砍棵松树，他有绝对的话语权，人称张大拿。所以大家都敬畏巴结着，日子过得富裕殷实。改丫生有三个儿子，大民二民三民，相隔各差一岁。大民爱说爱笑，就是说话有点咬舌头，老实肯干。二民三民长得帅气，都是能说会道的主儿。眼看到了成家的年龄，两处大瓦房早就盖好了，算上老院子哥三个一人一处房子。新房子盖好了，媒人来来去去的不断，可是姑娘不是相中了二民就是惦记着三民。至于大民，从来没有哪个媒人问。改丫托了几个媒人，人家姑娘不说乐意也不说不乐意，就说等等看。时间久了，二民三民开始着急了，每天一桌子吃饭开始闹脾气，酸菜粉条把酸菜扒拉得到处都是，没味道的玩意占着好地方，小狗子跳上炕来抢着吃，拍着狗骂，滚，好狗不挡道，一顿消停饭也吃不上，碗筷摔得啪啪直响。大民说，我看出来了，是我挡你们的道了，我走，自己过去。可二民和三民又都说了，我们不要老院子，要新房子。大拿从小就有点看不上大民，盖新房的时候也是打算给二民和三民的。本想着，哥三个都娶了媳妇后，再把老二老三分到新房去。可是现在大民要先搬走，去哪呢。改丫和张大拿商量来商量去，要不先让大民去大队部住些日子，然后再盖间厢房。大民说无所谓，有手就能吃饭，有屋就能睡觉。第二天拿着一个大马勺，搬着自己的铺盖就住进了大队部。几天后，自己说要去外面闯闯，背着行李出门了。不管改丫的连哭带闹，张大拿全然不在乎，锻炼锻炼也好。
　　 春天还没有结束，厢房还没有盖好呢，二民的媳妇就定了，邻村李家沟里的最漂亮的姑娘叫小英，媒人以前来过几次了，这次听说大民搬出去了，催得更紧了，生怕被别人抢走，姑娘乐意父母更乐意。三民的媒人也是络绎不绝，一提张大拿谁都上赶着给啊。改丫说，大民跳了过去，怎么也得二民结了婚再给三民张罗吧。媒婆子撇撇嘴说，哥俩一块结婚，你们也不是掏不起彩礼，买不起被面儿啊。那倒也是。张大拿一合计，那可不行。两人一块结婚，不是少收了一份礼钱嘛，不行不行，至少得隔两三月。就这样，半年多的光景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各自搬进敞亮的新瓦房。当大民回家过年的时候，东厢房也盖好了，三儿子都有了自己的住处。母亲说，所谓世事难料，偏儿不得偏儿计，就说他们呢吧。
　　 第一次见到大民表兄，我大概八九岁。那天中午，马上吃饭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人，斜倚在木门上和父亲说话，说话瓮声瓮气的。一口一个大舅的叫着，吐沫星子飞溅多远。母亲把碗筷摆好，叫他到屋子里吃饭，说什么也不进屋。眯缝着小眼睛笑着，看看我大舅，跟我大舅唠唠嗑就走。我坐在冰凉的过水面盆前，直咽吐沫，他还是不走。深井进煤矿里，一天背几百块钱，山顶扛木头一天净剩一百多……一会唐山煤矿，一会都山，滔滔不绝地说着。父亲坐在旁边抽着旱烟笑着，偶尔回应一句，大民可真是能耐。母亲实在等不及了，盛了一碗凉面硬是往他手里塞，他摆摆手，不吃啦，我得走了，回头再跟我大舅呆着。边踉踉跄跄往外走边回头，大舅，哪天跟你接着聊，就喜欢我大舅。
　　 光说没人给媳妇呢，带尖不傻的。母亲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叨叨着。你可别小看人家啊，心数不少，我敢说咱们村里谁也没有人家有钱。现在怎么也是个万元户啊！父亲吃了一口面摇摇头，唉，可惜了，就是没媳妇啊。就这神神叨叨的谁能看上啊，母亲撇撇嘴。人总得有个地方说话吧，不就是跟我叨叨几句嘛。唉，哪有父母嫌弃孩子的，张大拿算一个，打小看不上不说，走哪说哪老大有点傻，他爹都说傻，谁还把闺女给他啊。唉，人后不说人短，吃饭吃饭。父亲显然有些激动，赶紧打住。
　　 后来，父母亲再聊起大民，就是大民出国了，去非洲打工了。说是一年能挣回来十几万呢。那个年代算是暴发户了吧。
　　 第二次见到大民，是那年六一。小学的最后一个六一，学校里热闹而隆重。我们除了练节目，还要和老师一起编花环，说是有人来捐赠文具，举行欢迎仪式。当我们举着手中的花环高喊着欢迎欢迎的时候，觉眼熟。站在主席台上，膀大腰圆的他，肩上挂了件灰色的西服紧紧巴巴，一双小眼睛笑着腼腆地望着台下。我忽然想起来了，他就是大民表兄。等着让他讲话的时候，像是事先没有打好草稿，结结巴巴地说，他在造纸厂打工，发不起工资了发了很多很多纸本，他没用处，所以拿来分给我们，铅笔是他自己买的。
　　 我回家赶紧把这个新闻告诉母亲。听说这几年没混好，东跑西颠的。不过，他有的是钱，那几个本，对他不算啥。母亲淡淡地说。卖废品也是好的啊，说明人家大民有公心。父亲一边辩护一边嘟囔着。不就是没借你钱吗，至于的啊。
　　 再后来，看见几次大民，每次都是赶着一群牛，成了放牛娃。
　　 再后来，就再也没有听过他的事情。
　　 大民此刻，早已站在了母亲炖肉的大铁锅前，眼巴巴看着锅里。母亲拿出一个大碗盛满米饭，再挑几块肉，大民你去外面吃吧，今天家里有客人。他从棉大衣袖子里迅速伸出那双脏兮兮的手，接过碗，坐在月台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还没等我把菜端完，他端着空空的大碗站在我面前，绿豆般小眼睛在蓬乱的头发下窥视着我。我赶紧接过碗，又给他填满饭。肉！他突然抬头指着锅里，喊了出来，头低垂下去。我夹了几块肉，又填了几筷子炒菜，他嘿嘿地对我笑了。我的头皮有点发麻。
　　 他怎么落得如此！他的钱呢？
　　  唉，母亲长叹一声。
　　  天有不测风云啊，张大拿辛苦了攒了一辈子的钱，都给了两个儿子，在县城买了楼房轿车。两手空空的时候，突然改丫得了脑溢血，二民三民，愣是一分钱不掏。大民听说了，拿出来二十万块钱，又是手术又是化疗的。命是暂时保住了，生活不能自理了，张大拿喂饭端屎尿伺候着。二民三民还是不上前，躲躲远远的。大民就主动搬过去住，接替着他爹伺候着。勉强维持了两年的光景，还是去了。改丫走了没多久，张大拿又得了肺癌。大民把所有的积蓄拿了出来，勉强做了手术。后期的化疗放疗，只能东找西借的。大民去找二民三民要钱，连门都不给开。大民无奈偷偷的把自己的牛都卖了，值钱的电器也卖了。一年后，送走了张大拿，大民两手空空不说，得了小脑萎缩，健忘生活不能自理，沦为了乞丐。
　　  都说他傻了，但他还记得来咱们家，要吃的就来咱家，别人家不去。唉，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