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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家园】九叔(散文)


作者:雁过无痕 举人,3973.0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12发表时间:2022-07-05 17:54:14

大姐给我打来电话,说九叔来看妈了。我当时很吃惊,因为九叔身体也不好,前些年才做了手术,那天遇见素华大姐,说他前阵子因脑梗又住了院……
   继而是深深的感动。不管年轻时怎样叱咤风云,最终谁都躲不过一个老和一个情字。即便九叔身体这样了,也还挂念着他耄耋之年的嫂子。
   于是,关于九叔的一幕幕,成了放开闸门的水。
  
   一
  
   日本投降那一年的某天晌午,我们甄三村一间低矮破旧的土屋子里,一名男孩呱呱坠地,他便是我的九叔。其实对一个原本贫困又不缺少男娃的家庭而言,九叔的到来无疑更增添了生活的重量,让父母心头愁云笼罩。
   我之所以记得这些,是因为父亲。
   从我记事儿起,九叔就是父亲最好的朋友。虽然他们只是未出五服的兄弟,却情同手足,干啥儿都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的。
   我出生的七十年代农村,家家户户都很穷,直到土地承包到户,启动了改革开放,生活才日渐有了起色。时常,父亲和九叔一人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去乡里的供销社。我团着身子蹁在父亲的车梁上。身上是一件见不着底色的跨栏背心,一条灰黑的短裤,脚上蹬一双露脚趾头的塑料凉鞋,这几乎是那个年代夏天里男人们的标配。
   铁头是九叔的大儿子,却比我小了好几岁,也一样蹁在九叔的车梁上。小家伙爱尾巴一样粘着我,一头微黄的自来卷儿,在阳光下泛着柔柔的光,羊羔儿般可爱;那双笑眯眯的小眼瞪着,喜欢边说话边夸张地比划,一眼就能让人看出那小心思里藏着的狡黠和好奇。
   那时候路窄车稀。由于地势洼,我们这里水多,道两边的沟子里,都是高高低低的茅草和芦苇。鱼虾也多,但是当地人却很少钓鱼捞虾,因为一生下来就被大人们灌输,说那是闲人才干的事。
   路两边的土棱上栽着一溜溜紫槐,入夏后生得丰茂。那是一种低矮的经济型灌木,剑一般的枝条上,挤挤挨挨开出米粒大小的一串紫花,闻起来气气涩涩的,但可别小看这玩意,一年一割,是编筐编篓的好材料。
   一路上,九叔和父亲并着板儿,车轮蹬得欢快,话题也聊得尽兴。那年头去供销社可是孩子们的乐事,因为有我们做梦都想要的糖疙瘩、玩具和学习用具。一踏进门,我和铁头的目光就被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栓住了。我俩踮着脚,两手紧紧扒着柜台,瞪大眼睛,大呼小叫的,一样样把想要的指给售货员看。当然,比来比去也只能在售货员嫌弃的目光下,把最便宜的留在手里。
   父亲和九叔也买好了一些生活必须品。临出门两个人抢着付账,我和铁头却紧紧抓着那些爱物,早早溜到街上。
   一块块糖疙瘩都用彩花的纸包着,每次吃的时候,先小心翼翼地剥开,把那晶莹的小东西对着太阳高高举在眼前,眯起眼睛端详好久。里面充盈的丝丝络络,便在我那幼小的心底衍生出一个无比奇幻又香甜的世界,把思绪牵出去好远。最后才是万分不舍地投进嘴里,还要把剥过糖的手指挨个吮一遍。
   糖疙瘩得一点点含着吃,让它在唾液的海洋里尽情畅游,这样才能反复嗞吧到那股子蜜一样的香甜,现在想来也是暖暖的,溢着温馨。一枚枚糖纸也被一双小手反复撸平,夹到书页里,或者藏进一个盒子。那个盒子无论是铁的,还是纸的,都会被零零碎碎的爱物充满。
   有时父亲和九叔也赶着马车一起去种地。马打着响鼻,甩开长长的尾巴驱赶苍蝇,留下一路哒哒的蹄音。父亲和九叔一边一个蹁在车帮上,此刻他们的话题又成了身侧小河里淌着的水。父亲偶尔快地甩动马鞭,嘚㗎地吆喝着。一旁的九叔满脸堆笑,歪着头看父亲赶马,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
   每次回想起这场景,我都会不自禁想到一个成语:情投意合。遗憾的是当时的我还根本听不懂他们的交谈,或者压根不上心,我上心的是今天会不会运气好点儿,捡到几枚鸟蛋,或捉到一只水蟑螂。
   总之,我的童年是快乐的。感觉那时的父亲和九叔也是快乐的。他们经常说,咱哥俩相差十岁,咋就可以这么好呢!父亲是35年生人,因此我知道了,九叔是出生在45年,两个人相差了整整一旬,算是忘年交了。
  
   二
  
   我们管他叫九叔,是因为他在大家族中排行老九。九叔其实有三个同胞的哥哥和一双姐妹。家里的几个孩子中除了妹妹他最小。九叔虽生得晚,没赶上闹日本鬼子,经历的事却不少,也算是在数不清的水火淬炼中一天天熬大的。
   我们老家那块儿流传着一句俗语: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其实倒不是轻视或有啥偏见,而是想表达当兵的苦,尤其在动荡年月,等于把命拴在了裤腰带上。可是九叔的大哥却反其道而行,走了当兵的路。
   在大家族中,九叔的大哥行六。当时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煎熬,他觉得当兵也不赖,那身衣服穿上多气派啊,还有更重要的,当兵可以让他吃饱肚子。领兵的一进村,他就偷偷去报了名,回来的时候,肩上扛着袋小米。他把米袋子往哭得长泪短泪的母亲跟前一放,又用他尚不强壮的臂膀,揽住母亲微微颤抖的肩拍了拍,转身跟带兵的人走了。
   二哥生来身体单薄,隔三差五爱闹病,干不了重活。九叔家的堂屋里时常萦绕着一股草药的苦涩,可谁也不敢说老二是这个家的拖累,因为不管谁稍微露出点这样的意思,二哥就磕头碰脑地寻死觅活。
   在这个家里,最优秀也最幸运的是老三。老三生来聪明伶俐,爱学习,啥一看就会,村里人逗趣喊他秀才,后来正好赶上机会,被推举着读工农兵大学。甄三村离县城不止百里,老三这一走,难得回家。
   九叔长到十一岁的时候,父母亲老的已经无法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就这样,生活的重担落在了九叔肩上。三哥过意不去,几次动了退学的念头,九叔却毫无怨言,每次都仗义地拍拍自己瘦弱的小胸脯,让三哥安心学习,别惦记家里。
   或许这就是九叔的命吧,虽然前头有三个哥哥,他却一个也抓挠不住,啥事都只能靠自己。不仅如此,还得把自己这棵瘦弱的小草硬撑成一棵树,舒枝展叶,为家人们挡风雨。
   生产队长负责分配活计。他看看九叔干巴蛤蟆似的小身板儿,不忍心派给他大人的活,就让他牵牲口,每天记五分。
   一个小毛孩子,一天能挣五个工分已经不错了。可是九叔不乐意,他眨巴着小眼儿,说要跟大人们干一样的活,村长最少也得给他记八分。
   真看不出来,关键时刻的九叔还挺犟。于是,一片片望不到边际的大田里,一群战天斗地的社员中间,多了个个头没有锄把儿高,胳臂比锄柄还细的小社员。九叔光着精瘦的小身板儿不停劳作,种玉米、薅麻、除草、插稻秧……说实话,大人们的活计确实让他感到吃力,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两只手摊开,水泡上面叠着血泡,胀得像两把蒲扇,想攥个拳头每个关节都针扎一样的疼。可是再回头想想自己的家,九叔第二天就又跟着大伙按时按点地站到了田里,他咬紧牙关一步不落,多苦多累都不吭一声。
   渐渐地,九叔稚嫩的双手磨出了老茧,柔弱的双肩也硬挺挺的杠弯了扁担,他用一滴滴汗水换来的工分,最终换成了养育一家人的粮食和三哥让一家人引以为荣的学业。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九叔就像自己锄下的禾苗一样茁壮地成长着。哥哥们一个个陆陆续续地成家了,两个姐妹也相继出嫁,繁重的生活给了九叔太多人生的磨练,却也给了他丰厚的馈赠。几乎所有的庄稼活,九叔都干的得心应手;再烈性的牲口到了九叔身边,也俯首帖耳的成了绕指柔。九叔还学会了泥瓦匠,每到农闲时节,半个村子的人都没事可干,九叔却一样的忙碌,不是帮这家换瓦,就是给那家垒墙。
   九叔不仅活干得好,人也风趣会说话,大家都愿意找他帮忙。长大的九叔日渐成了我们附近十里八村的小能人,待嫁的姑娘们忍不住含羞打探、暗送秋波,九叔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小家。
  
   三
  
   时光在颠颠簸簸的日子里流转。
   79年的秋天,我结束了无拘无束的散漫生活,跨入了甄三村小学的大门。忽然就感觉生活不是那么美妙了,节奏快了很多。每天依旧有好多活要干:拾柴、割草、喂牲口,还要把那几只一见我就像见了妈般咩咩叫的绵羊,赶到河边吃草。
   趁着放羊的空儿,我见缝插针的背课文,等回到家扒啦几口饭,又得趴到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下,赶老师布置的成筐成篓的作业。
   在感受着自身成长压力的同时,我似乎也感觉到大人们没有之前那么轻松了,像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着,喘息不定,举步维艰。
   做完一天的木工,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回家,父亲时常垂着肩愁苦着脸。可能是怕我们几个听到吧,父亲总是和母亲小声嘀咕。父亲一嘀咕,朴实厚道的母亲也不由跟着叹息。透过父母的哀叹,我隐约知道了九叔家正经历的一切:当时才刚三十出头的九婶,竟得了毒瘤这要命的病……
   那年深秋的一个早晨,一切似乎和往常一样,阳光金灿灿地照着,新出土的麦苗大口大口吮吸着清新的空气,愈发绿得鲜亮。一层薄薄的雾气从地面上浮着,似乎为这人间添几缕仙意。
   那天路过九叔家,我没遇见铁头和他姐背书包出来。课间休息的时候,听他们家的邻居说铁头他妈好像死了,深更半夜的,就听见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父亲神色凝重的帮九叔料理完家事,就又提起他那装满锛凿斧锯的工具箱出门了,他一天到晚忙碌,就像一头老黄牛,拖拽着一家人的日子悠悠向前,每天都似乎是前一天的重复。
   九婶的离逝对九叔打击很大,他时常衔着那个墨绿色的烟斗呆呆蹴在墙角,一坐就是半天,像一尊雕像,沉静又孤独,与之前风趣幽默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私下里,村人们也在悄悄议论,说九叔最难的时候,他曾为之付出一切的家人们,却似乎并没能给他更多的依靠和支撑。大姐最是疼他,却在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中去世了,只留下外甥和外甥女这一对孤儿……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终是享受得少,承受得多。
   九婶一走,九叔狠着心把最小的儿子暂送姥姥家寄养,然后又开始拼命的工作了,试图用劳累麻醉自己。夜里睡觉的时候,九叔也不再枕枕头,而是换成了一个冰凉梆硬的小板凳,就像一名苦行僧,自虐般地对抗着自己。
   那段日子里是父亲给了九叔无声的陪伴。老哥俩经常在如豆的灯光下对坐着,烟笸箩摆在那个榆木的小炕桌上,他们俩投到墙上的影子显得异常沉重、高大。老哥俩深情的对望着、时而低语,或无声的哀叹,一坐就是大半宿儿。父亲曾不止一次劝九叔再找个人,可九叔的话让他心酸。九叔是不打算结婚了,怕三个孩子受委屈。其实九叔的怕还是源于我父亲。
   我父亲生下没多久娘就去了,后来爷爷又把他的第三个媳妇娶进门。自此,父亲和他同父异母的大哥算遭了厄运。有一年寒冬腊月,他们小哥俩被赶出家门。那天仿佛整个世界都飘着雪,单薄的衣着掩不住身体的瘦削,他们不顾天寒地冻,故意甩掉脱了帮的鞋子,赤着脚走在雪里……
   或许对幼小的他们来说,这是唯一可能产生效果的反抗吧。那两串红白相称的小脚印,不仅踩疼了甄三村凹凸不平的巷子,也深深印在了父亲的心上。
  
   四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终于,村人们又能听到九叔爽朗的笑了。那张白净瘦削的脸,也刮得几乎看不见胡茬儿。衣着还是那般干净得体,三七的小分头也修剪得清爽利落,乍一看,四十出头的九叔依旧潇洒帅气。
   夏天路过九叔家门口,远远便能闻到那株金银花的香,一簇簇黄黄白白的花朵,开得层层叠叠的,像一只只蜻蜓展翅欲飞,衬着那一片片椭圆的叶子,衬着斜阳余晖下墨兰的天空,真是壮观又美丽。
   农村人忙了一天,只有晚上这顿可以消消停停吃点儿,九叔家不时翻过院墙飞到巷子里的肉香,更逗得满街巷的猫啊狗儿们流着哈喇子,想找缝儿往他家里钻。
   素华他们姐三个也陆续长大了,九叔家的日子仿如芝麻开花。那年大年初一,我领着媳妇挨家给长辈们拜年。那是媳妇第一次走进九叔家,回来说差点没惊掉下巴。
   也真得承认,九叔家是真干净。一进堂屋,就仿佛走进了一道光。墙壁白得刺眼,简约的装修让人看了心里敞亮。九叔家的灶台镶的是白瓷砖,却看不见一点油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橱柜里大大小小的炊具,高高低低的柜子,柜子上的玻璃门,可墙面的大镜子,房间里的玻璃窗……感觉但凡能下抹布的地方,都被擦得溜光明亮,想想九叔那么忙,这是抽了啥空儿啊,莫非是来了田螺姑娘?像我小时候听的那样!
   当然,这不过是我的想入非非,哪有啥田螺姑娘啊!九叔拉扯着三个孩子,当爹又当妈,孩子们的吃喝拉撒睡都是他在照顾。九叔那一双手也真巧,不仅会种庄稼,打墙垒房子,屋里的事也一点不怵,做饭、收拾卫生、缝一家人盖的被子,还有孩子们过节的新衣裳……
   九叔做事能粗能细,称得上文武双全了。常听人说,上帝给谁关上一扇门,必然会再为他打开一扇窗,这话在九叔身上应验了。说实话,九叔家这风貌,比九婶在时一点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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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叙事散文,生动详实的叙述,内涵厚重的内容,再现了九叔的人生,出生在抗战胜利8那年,历经新中国成立和发展,一直到改革开放后,亲人们的亲情故事。感人至深的散文,九叔的人生故事,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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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22-07-05 17:55:05
  感人至深的散文,九叔的人生故事,感谢赐稿,欣赏佳作,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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