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几年前的夏日，走进广东番禺中学。
　　 接待室的桌子上，堆满了诗。就连教数学的杨校长也这么说。短小的枝丫上挂着几个荔枝，枝上的叶子不肯离开，捧着那些羞红了面的荔枝果，或许是看到我们这些远方的来客激动了吧？果子上滚着晶莹的泪。
　　 “堆这么多！”我小声感叹，“朱弹星丸胭脂醉！”我将荔枝的别称一股脑搬出。
　　 “日啖荔枝三百颗”，摆得少了就不成诗了。杨校长倒是成了东道主，诗意大发。
　　 我是胶东半岛人，与番禺相距几千里，被番禺中学的老师点破。胶东，古称“东夷”，边陲荒地；番禺，是“岭南”的核心地带。两地是中华古文明辐射最远的地方，追寻文明的足迹最富诗意。
　　 是啊，诗是可以穿越时空的，如果我们去找寻诗的线索，都会联想到一个人——苏东坡。他曾到胶东半岛做了五日的登州知府，南徙时就经过了半岛的“纹石宝滩”，留下了“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的怀念之句。我想，那时胶东半岛还无渔家乐的鱼鲜，留不住这位美食家啊。他被贬岭南，食欲却大振，暴食荔枝成佳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两地风物催动苏轼诗情大发，我们才得见这千古绝唱。离开时，东道主给我们的行囊装满了荔枝，并深情地说，是装着岭南的诗，不是水果。这一军将得我不知所措。若估计会有这个场面，我定会袖揣文石来交换，也不至于让我输了诗情有十分。
　　 岭南好吃的东西多，苏轼留下了。我觉得不仅是那些美食佳果温暖清爽了他的胃口吧，还有独特的南国风景，也是他流连忘返的一个理由。
　　 出租车穿过番禺的古巷老街，我告诉司机尽量慢点。我想把番禺的风景刻进记忆，留下南国一路诗。
　　
　　 二
　　 番禺中学南门外是几百米的老街，不见了楼体的本色，那些绿植，应该是像北方的爬墙虎之类的藤蔓，仿佛是悄悄地给居民楼编织着绿色的珠帘，密度深处，只露出窗子的中间，就像一个个瞭望哨口，这种取景方式，真的像早年的朦胧花边照片，颇见艺术范，虚化，不整齐，没有边缘，让人生出太多的联想。还有绿植攀爬速度缓慢的，怕是需要些时日才爬得上高处，或者是绿植有意留着空白，弄着斑驳的诗意，墙体纳着强烈的阳光，闪着赭红的光晕，令我一下子找到了白居易曾经写出的意境：“红屏风掩绿窗眠”。是的，古城巷陌，人静处其间，如眠如醉，多么和乐的气象。想停下车，静待“树梢烟澹绿窗开”的那一刻，司机却摇头不允。
　　 以北方人的视觉，太阳最亲南粤之地，诗人说，“近南风景不曾秋”，炎热不是热情。可踏进番禺中学的地界，温度仿佛一下子降到了26度，林荫大道，曲径绿盖，凡靠墙处都不见墙色，楼体掩映于绿树之中，想看看那扇窗，要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我觉得，这里的绿一再地稀释着太阳的温度，这是一种可人的诗意。
　　 校园里被高大的棕榈树罩住了，仿佛给每一寸土地搭上了巨伞。在我的印象里，不见棕榈不到南，南方是以棕榈树出现为标志的，伸展开的巨大手掌状叶面，试图摘取游过的云朵，总是那么多情不累地擎着，夜晚在摘天上的星辰吧？叶面被裁成梳篦的样子，南国不热，我怀疑有一半是这梳篦将熏风筛过，然后传递给每个站在树下的人。这棕榈扇叶，可梳风，可栉雨，用不着母亲费力地摇着，轻风自来，爽人生趣。关于棕榈树，我想起一句很有味的古诗：“赠君一柄棕榈拂，留待功成抖战尘。”在这校园里，我想应该也有着宜地宜人的意思，诗意袭来，我篡改之——赠君一柄棕榈拂，留待毕业拭桌尘。是啊，棕榈有意于每一个学子，默默守望着每一个教室里的灯光，它每夜都探头于窗内，最多情。据说，棕榈树是树中最浪漫者，我觉得它日夜相守那些勤奋的学子，抚夜风慰一天星，谈一场理想的恋爱。
　　
　　 三
　　 南国多雨，我却偏偏喜雨，也乐见那淫雨侵过的痕迹。矮墙潮湿，青苔隐现，可以让石头生出绿意的，唯在南国。校园内，石板曲径，苔藓滋长，仿佛走进一座古老的书院，古老是一种意境，也是一种关怀。疏篱绿藤醉，石块青苔侵。这是遥相呼应的美。这也是一番不经意的诗境。记得袁枚有苔藓诗句道：“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曾经是诗人的自嘲和自我慰藉，如今成了励志的隐喻。这样的意境，是否是蕴含着校园管理者的一番用意？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朵花，哪怕是不为人知的苔藓，也有花发花绽时。如此看来，这座校园，洋溢着的是人文的气息，哪怕是一点点灵性，在这里都可以被激发出光斑。翻阅着学校简介，找到了一句诗——让每一个孩子得到最好的成长。如何做得到？我不再追问了，诗一样的情怀，普惠天下的志趣，就寓于这不起眼的风景中。
　　 所见的人工荷花池，多是不规则的近似于圆形，番禺中学园内的荷花池，却是一个长方形的池子，主人介绍说，叫“一箭池”。挨挨挤挤的，硕大的荷叶被挤得重叠着，争执着，推搡着，微风过处，交互拍手，一池的欢快，看得人必须驻足，不可错过这个场面，就像遇到孩子们的天鹅舞，哪舍得转身离开。“一箭池”的名字让我和“荷花箭”联系起来，双箭齐发，是否有着设计者的初衷？莲花分秀萼，荷箭下惊潮。莫笑池小，可容万朵荷花箭齐发，夜色里，可沉一轮明月弄夜诗。荷池取一箭之意，令我想到了唐李益“仍留一箭射天山”（《塞下曲》）的坚毅与抱负。一所学校，一切都应该是最富诗意的，所谓“处处有教育”的理念，在番禺中学校园，体现得淋漓尽致，无处不在。不知毕业的学子，有无与我一样，受到了荷池的启发，如果只是看到荷花的容颜美，那是肤浅的，青春的力量中，荷花扮演着励志修德的角色，就不仅仅是诗意了，更散发着教育者激励人去弯弓射月的教育魄力和情怀。
　　
　　 四
　　 南游岭南，走进番禺，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曾经的画面总是流连于我的眼前，我想，世上可缠绵可铿锵而流传的应该是只有诗。是的，那些记录在本子上的，都已经找不到了，而刻印在脑海里的诗意风景，始终摇曳多姿，不再褪色。本以为，这段与番禺的“诗缘”就此打住，但缘分这东西总是藕断丝连，不用刻意重续，不经意间，诗缘会将时空里无法连接的东西拉到一起，这种逻辑性就是一种必然性，真的应了“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妙语佳话。
　　 我在江山文学网，2021年初，创建了“东篱采菊”社团。我觉得，中国的田园诗发源于南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田园诗的鼻祖，也许，“东篱”两个字最具号召力，一位番禺的作家“篱边小筑”是社团的不速之客，她向我解释说，我的这个名字，就属于东篱，我在篱边小筑一屋，盛满我的诗。从此，我与“篱边小筑”有了“东篱诗缘”。一个“篱”字，就像一个谜语，突然揭开了谜底，有着期期心许的归属感，我觉得吟诗咏句，不就是这样的创作体验吗？
　　 “篱边小筑”给我介绍说，广东的番禺，是“诗歌之都”，我觉得我正缺少的是作诗的功夫，于是，拜篱边小筑为师，希望学到一点平仄的初步，她是个热心的人，但只答应收我为友。我们所谈最多的是对番禺中学的诗意印象，我想拉近我和诗歌之都的距离。我的手机相册里，还留存着她发给我的番禺风景，我曾笑着和她说，番禺中学大门口的几尊球形石墩，就好像诗人站在那里，吟着诗意校园的句子。她说这个中学有个学生校刊《番禺诗苑》，是啊，番禺，真的是一个种诗刻词的地方。
　　 我更相信，诗歌是有着凝聚力的，不然中国人谁不知李杜？自妇孺到大家，在诗歌的阵线上，同时站到了一起。诗歌没有排斥性，诗歌的平仄韵律会敲击每一个人的心音，找到诗友，引发共鸣。这是我认识了“篱边小筑”后对诗歌的本质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诗缘”是不分地域的，一颗诗心，一份诗情，足以将不相识变成熟稔，将千里之外拉近到眼前。于是，几位番禺诗人如相约来到“东篱采菊”社团。
　　 詹海林诗人来了。他的笔名“月远灯深”。他长于现代诗创作，对古韵也有很深的造诣。他的诗歌，注重从现实生活中采集禅意，希望月不再遥远，灯光不再幽深。这种意念上的距离感，使他的诗歌，有了“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读感。
　　 素月如涓诗人来了。她是一位语文老师，钟情于古韵创作，几乎做到了“每日一诗”，视诗如涓滴，以诗泉养心，更为东篱诗歌的繁荣注入了活力。
　　 区永池诗人来了。他精于绝律，写遍了番禺的山水，以轻灵的笔调，优雅的诗韵，吟咏身边的事物，给人耳目为之一新的读感，我觉得他是胸藏番禺风景最多的诗人。
　　 根据詹海林老师的建议，“东篱采菊”要做一个网址链接，将番禺诗歌学会和江山东篱拉上一条直线，那时，将会有太多的番禺诗人，走笔写诗在江山。这份诗缘，简直就像一脉清泉，有太多的人，俯身低首，渴饮美泉，排成一道人文的风景。如泉的诗，洇漶太多人的情感，浇灌着江山和番禺两处篱园。
　　
　　 五
　　 “七月流火”，读过诗经这个句子，我就觉得七月注定是一个诗意的季节，一个充满激情和收获的月份。我收到了“番禺诗歌学会”的邀请函，让我担任学会的第一届顾问，那一刻，我与番禺的诗缘被一纸红头信函封印了。哪里是什么“顾问”，我是一个“问道”者而已，找到一个诗歌课堂。聘书开头的两个句子——“鉴于您在文学创作领域取得的突出成绩，以及您在诗坛上的广泛影响力”——让我惶恐，又觉得是一种鞭策。“文学创作领域”，不就是我持笔江山文学的几年吗？是江山造就了我，成绩谈不上，阅历属于我。
　　 说实在的，我与诗歌有缘，缘深缘浅，我都在这个领域里，感受着诗歌的熏陶。在江山文学网，我写过现代诗，那首《黄海，洗染了一个“朝舞之地”》，努力从历史的波澜里找到所居住地的诗意传承之脉。做过几首绝句、律诗（包括排律），努力从我的记忆中提取诗意的镜头。创作过文赋，探索“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快感。也正是保持了这份诗心，才得到番禺诗人们的青睐，诗缘相遇，眼光相视，彼此领会，一段诗缘有了本分。
　　 加入学会，不是目的，这个组织把我引领到一个种诗的地方，学会的“番禺诗歌学会群”每天都有上百首诗歌发表，就像珠玑跌落玉盘，闻其声翠，睹其貌美。如白鸟啼鸣，似山泉潺湲，像丝雨淅沥，若熏风骀荡，我在千里之外，伸手可触，举目可见，诗歌与我同呼吸，平仄和着我心跳。种下了诗缘，我心有皈依。有人说，世上一切缘分皆有因，是的，其因应该是我曾与诗结缘而不放，才得诗人与我牵手。
　　 谈到我们彼此的诗缘，“篱边小筑”说，江山是一块磁铁，把南北方吸引到一起，牵动着诗缘的是江山。江山又有着量子的能量，几千里的距离，还在纠缠，这纠缠因诗而起，对所谓的“量子理论”是一个多么美的丰富。
　　 我收到了学会发来的邀请参加学会成立大会的信函。远隔着千山万水，我懂得，这次诗友相见，是一场空前的盛会，是给诗歌最隆重的仪式，但老身多病，出行不便，只能婉拒。有了诗缘，就不能行“空手道”，于是写下这篇散文，权为贺礼，以感谢这份暖怀悦心的诗缘。
　　
　　 六
　　 心多有不甘，我梦早就飞去。加上番禺诗歌群里不断有诗歌在催征，我心就不是戚戚焉，宛若一指放置于我心瓣，弹了一曲醉相思。不信？随取一首吧，诗人杨福荣《秋波媚》曰——
　　 年后羊城疫来传，久久未乡还。吉祥才谢，花开四桂，满院春斓。
　　 村居私爱从心觅，五载小寻欢。想来时短，人生三万，美景当贪。
　　 杨福荣诗人的一颗游子心在诗行里跃动着，他哪里是急切回乡，分明是要投入诗歌的怀抱。他乡亦我乡，因我的诗歌也在那里。
　　 盛会地点是番禺莲花山云酒店。哦，是不是就与番禺中学的大门相对？
　　 此时，虽“暹芭”肆虐，但不能败坏了我印象中的诗境。番禺中学门外的绿道旁侧的藤蔓依然葱茏垂帘吧？一定是，梦中已在夹道欢迎我。南国的三角梅正红吧？万绿丛中几点火，疑是暮色之中篝火烧。高大的棕榈树，挥着大扇子，起舞于疾风苦雨中，吟着苦亦乐的诗句。那一丛丛香桂，香韵氤氲，岂是几缕台风可以吹走的？小花如繁星，照彻番禺不夜空，何须天街灯万盏，“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鹧鸪天》句），桂香若番禺学子笑脸，也向我发出邀请函。如梦的景，正如番禺的诗歌，平仄响韵，佳句如潺。边陲响诗声，连绵传我耳。
　　 花开为谁谁折花，缘来为谁谁惜缘。
　　 一朵诗之花开南国，我与南国诗友伸手折花枝。诗缘临我，我珍惜这来自南国的诗缘。
　　
　　 2022年7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