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自是关时令”，这是黄锦落花诗中的句子。黄锦收入《笔耕堂集》的落花诗有九首。这个数量占了诗集的近十分之一。古人从来有立言的追求。晚年选诗，又是这样的体例、安排，想来是作为诗人的黄锦公要告示世人的一种用心。
　　 今天，想通读一下，简单作个注释，再写一点体会。
　　
　　 落花其一
　　 才见花开压绮丛，花飞又是暮春中。纷纷糁径铺毡密，点点沾衣坠雨红。
　　 野雀穿枝争啄子，狂蜂绕砌却腾空。荣枯自是关时令，错遣诗人怨陌风。
　　 暮春，本来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时节，奈何花落，更兼情景引人感伤。“狂蜂绕砌却腾空”，应有所指。那么，是指什么呢？如果，用来指入侵的清军，则后一句“错遣诗人怨陌风”，显得不够庄重。据载，黄锦37岁这一年，魏忠贤起意，在国学馆建造生祠，执掌国学馆的主管要黄锦负责这件事。黄锦呵呵大笑，说道：“彼阉竖也，吾史官也，吾安能以好官预阉事而贻万世笑端乎！”严然拒绝，并要求调离翰林院。黄锦公这一佳话，我小时候在大榕树下就听老人讲过。大埕乡亲因此也常自豪地向外人讲：我们大埕人，就是忠直。这首诗，是黄公晚年所集，但不一定是晚年所作。我觉得，黄公其时盛年，辞职出了翰林院，大概有一年的时间，赋得此诗，很合情理。因为，其时，虽写落花，凄美中，是有些从容，有些自信，有些不日时令必转的士子斗志。
　　
　　 落花其二
　　 曾步芳郊羡彼秾，归来犹自想丰容。祇因昨夜催花雨，为讶今朝黏絮蜂。
　　 散落波心香片片，飘来月下影重重。游人莫道园林改，色相原来是幻踪。
　　 与众多的落花诗浓浓的怨春、惜春情绪不同，这首诗立意上有老庄气象，意境空灵。曾步、归来、昨夜，形成了时间上的间隔，出现了一种处身度外的时间感觉。“散落波心香片片，飘来月下影重重”，这是一个转折，流动而空灵，也为下一联的感怀作了铺垫。“游人莫道园林改，色相原来是幻踪”，点题，用了一个外人，甚至是世外人的角度。
　　
　　 落花其三
　　 无数花飞点客窗，捲帘犹自拨银釭。乘风逐队纷成阵，乱雨奔流漫注红。
　　 摇落敢言天有忏，芳菲还纪色无双。从今别却繁华日，一片春心未肯降。
　　 前两联四句，一层更深一层地写花落。这个落是被动的，惊心动魄的。无数花飞，捲帘犹自拨银釭，集中而激烈。“乘风逐队纷成阵，乱雨奔流漫注红”，风雨使流红如注。花不是正常、自然地落，是狂风暴雨所致。客窗、孤灯，更添浓愁。但是，诗人说的不是愁。是什么呢？首先是不满：摇落敢言天有忏。一个老者、身居高位，呼天叹息，是用笔很重的。“一片春心未肯降”，层层渲染之后，全落在这一句上。降，当是一语双关。今日读起来都令人潸然。一个强大的汉民族，居然为区区几十万人的外族侵入，国破山河殇，悲而不屈。客窗，点明当时是在外地。此诗作于福州南明的可能很大。那时候，黄锦五十多岁，归乡后亲赴福州辅助南明新主。年龄和他的气节，赋诗表明“未肯降”，正是黄公当然之举。
　　
　　 落花其四
　　 春光骀荡日迟迟，杜宇声声叫柘枝。若为残红伤往事，故于嫩绿起幽思。
　　 寻芳游子空回首，拾翠佳人恨后期。安得东君长作主，杏园买醉不伤离。
　　 锦公深谙《诗经》。他在38岁的时候，重新回到翰林院，先后任待讲、分校、礼闱等职，曾经亲自修校《十三经》。我时常想，大埕所在的东里，明代时，虽然拥有粤东最大的海港----柘林港，但并未见有大的书院和大儒。明末，大埕出了周用、黄琮、黄锦、苏信一批进士，这可能得益于朱熹的《四书集注》。所以，黄锦公修学，胜在得法、专精。后来，他的孙子黄华，少年得中，虽然早逝，也有诗集传世。家学秉承，也在专攻。
　　 这首诗，就可见《诗.风》之风，有起有兴。我很喜欢头两联的句子。喜欢骀荡、迟迟、声声、柘枝这几个词。黄公的诗，时常会见到一些不常用的字词。骀荡，是使人舒畅的意思，《庄子》和《文选》都用过，这里用，形成了一个不是用典而生古意的质朴和陌生感，不失于流滑。这可能也是宋词中方家认为柳永词终低一格、又认为李清照后期的词胜于前期的原因。道理如同《书谱》中的“古质而今研”。质朴、中厚、拙，是古代重要的审美。也应该是中国审美的根。这个根忘记了，就会出现类似于湖南卫视大造男妖精的媚俗，不知其下流，而自以为高明、得计。迟迟、声声，叠词的运用，更出《诗》意。因为《诗》本来就是用来唱的。柘枝，柘树的枝。柘树是桑科乔木，果可以食，叶可以养蚕。大埕所在的东里，又有柘林港。想来从前也是种了很多柘树的。我作为大埕子孙，读起来就另有家乡桑梓的感觉。对于后两联“若为残红伤往事，故于嫩绿起幽思。寻芳游子空回首，拾翠佳人恨后期”，就容易感同身受。
　　 这首诗的力道，全在尾联：安得东君长作主，杏园买醉不伤离。东君有多义、深义。《九歌•东君》有句：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所以东君是太阳君、太阳神。黄锦一生事过朱家三任皇帝，而且在任史官时修过《明宗实录》。黄锦是明熹宗在位时点的进士和翰林，崇祯帝对他是重视的。但对于南明的隆武帝感情可能就比较复杂。这个另文再写。为什么提南明的这个朱聿键，因为他可能是黄锦一生中最深痛的“东君”。我想这首诗是黄锦在告老归乡数年之后，以近六旬之躯赴福州辅国，后终因复杂局面而人生第三次辞职的时刻所作。因为他这个时候离开，但心思东君、明主，不甘心，才会有潮州沦陷后的支持郝尚久抗清。思想感情上是成立的。家国情仇，不是一诗能了。
　　 （黄锦一生有多次家国情仇的深痛体验。黄家先祖是昔年从福建南迁入粤。黄锦祖父在抗倭中被捕后自杀。明熹宗在位，他虽然点了进士，入了翰林院，但当朝有权奸魏忠贤，他第一次辞职。崇祯帝虽然年轻有能力，却冤对袁崇焕，他第二次辞职。他赴福州辅国不成，第三次辞职。潮州失陷后抗清不成，逃至城外山岩中。而且，清兵入关前，政治体制上有东厂西厂，后来又有李自成张献忠的起义。内忧外患，没有停过。到后来，反而在他一生不合作的清皇朝终老。）
　　 杏园，如作孔子讲学的杏坛解，则意深。杏坛，却要买醉，却是如何使得？
　　 九首中，最喜这一首。
　　
　　 落花其五
　　 晋代桃源事已非，天台流水景依稀。偶逢佳句寻溪友，惹得天花满客衣。
　　 似雪未能眠地化，因风犹望隔邻归。一番花信一番雨，多少深闺怆落晖。
　　 借桃花源典故，形成意境。立意落在最后一句。是最典型的落花诗。却比唐寅的淡泊清远。虽然好像前四句造景而起，后四句感怀作兴，但是，感怀中也每句都成境，雪、风、雨、落晖，因应了头二联的意和境，形成了起承转合的节奏，又很有力地落在一个“怆”字上，像一首交响曲的最后一个强音。意冲字外。
　　 天台，可能是一个地方，也可能是有所指。似有余意。深闺，似有宫闱意。黄锦公一生主要在中央机关工作。用一个深闺形象伤春，也很耐寻味。凄美、婉约、冲和。
　　
　　 落花其六
　　 抽红对白艳无馀，一去上林悔厥初。迹逐风尘梦里尽，香消闺阁雨中疏。
　　 仙禽有意羞衔献，野鹿无知任吐茹。何日芳菲仍满眼，娇然一笑积怀舒。
　　 这一首，一上来，首联就借景抒发：一去上林悔厥初。所以，整首诗的节奏安排好像变作：转合承起。到尾联反而作了期望：何日积怀舒？
　　 最喜欢“仙禽野鹿”，入诗，不拘于落花，开阔又有道家气息，婉若世外。很喜欢悔厥初和无知这两个词。
　　 上林，似用典。
　　
　　 落花其七
　　 何事山翁貌独癯，年来愁绪总难驱。生憎沙碛多青冢，怕见金园陨绿珠。
　　 天道此时惊代谢，人间一瞬判荣枯。已知华丽终消歇，退向丘阿狎蘼芜。
　　 这是一首没有落花的落花诗。悲怆之极。有可能是锦公孙子黄华过世后所作。不忍细释。
　　
　　 落花其八
　　 枝头烂熳正堪怜，漂泊何来梦草边。落帽乍惊红拂女，凌云恍似紫姑仙。
　　 行人休认旧罗袜，远浦空传新翠钿。后会欲思重见面，容光减尽坐经年。
　　 这首诗前三联看了很舒心。是啊，为什么落花就要伤心呢。落英缤纷，明明也很美好的。可惜，黄锦公这个老人还是要在未了婉惜时光流逝，容光易老。但是，还是好的。
　　
　　 落花其九
　　 欲向花前问夙因，阑珊春事不堪陈。新飘绿萼索蛛网，旧落朱英作蚁屯。
　　 幻质有时离本相，冶容何处觅真身。人生俛仰成蕉鹿，何事当筵嗔喜频。
　　 句句感叹。“新飘绿萼索蛛网，旧落朱英作蚁屯”，最是不堪。
　　
　　 九首读罢，有些体会。
　　 一、锦公是纯粹的诗人。古人启蒙从诗开始，文人敦崇诗学、诗教，日常无论喜怒哀乐都离不开诗。落花组诗可能写于锦一生的不同年纪、不同境遇，但都庄重、真诚。落花诗，因为题材固定，因而更加显出诗人自己的诗学审美倾向。前人评价黄锦公的诗有王维的意境，有杜甫的沉郁。今天读来，也可见其崇尚诗风、用典精当的特点。句句都出新意，没有在什么地方听过看过的感觉，字词、意境和立意都有陌生感和异质性。
　　 二、锦公有深入的现实主义精神。这一组诗，有的可能是国家、政府在遇到重要转折时所作，有些可能是家庭、生活的关键时刻或闲适之时所作，俱是从现实中来，有所指，有所附丽，没有空泛之作。是啊，进士出身，翰林出身，做过礼部的主官，怎么可以手下稀松呢？但是，更加可喜的是，锦公的诗并不拘于格律，语出陈词，刻板，而是严谨、自由而生趣，又立意精深，自成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