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耄耋之年，常常回忆往事，我的青春，你还在吗？青春，你并没有走远。
　　 你看，那只美丽的红蜻蜓，正在公园的草丛上花丛上快乐地飞翔，那是一只红身子白嘴巴绿眼珠的蜻蜓。你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美丽的蜻蜓。你张开两手追赶着，想抓住它，却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险些跌倒，这时蜻蜓早已飞走了。你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么美丽的一只红蜻蜓，应该是蜻蜓中的公主，却远远地飞走了。
　　 当几年以后，她从黑龙江飞向遥远遥远的那个历史悠久的古都，那个城市中的中心城市，那个学府中的学府，你才意识到，那只红蜻蜓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也再不会回来了。
　　 你只好又回到公园的矮树林里，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看着几只五颜六色的蝴蝶从野花中飞过。听着草丛中蝈蝈蛐蛐此起彼伏的叫声，你忽然觉得肚子在咕噜噜响，你才发现你早饭只喝了两婉苞米面糊糊。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你想找点什么充饥，却发现公园的矮树林里，草丛中，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你揪了几片榆树叶放进嘴里，很苦很苦，你强行咽了下去。
　　 哈尔滨道外区是平民区，居住的多是打工者手工业者小商小贩，矮矮的一溜溜小平房，几十户人家的大杂院，板夹泥的楼房，密密麻麻，窄窄的一条条街道，没有树木，也没有花草，位于道外最东头二十道街，有花有草有树木的道外公园，便成了你最喜欢也最常去的地方，也成了你复习功课的好地方。置身于树木花草之中，听着虫叫鸟鸣，小河哗哗流水，别有一种境界，别有一番情趣，很是心旷神怡。
　　 然而，那时你完全不会想到，几年以后，你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个遥远又偏远的小山村，周围除了大山就是大山，除了草地就是草地，虫叫鸟鸣不绝于耳，完全置身于大自然之中，更有了别样的意境和体验体味。
　　 道外公园很有点像世外桃源，平日里常常一个人也没有，肃静得很，没有任何干扰。每到要考试了，你都会到这里复习备考。你家住在道外十三道街。步行只需十几分钟。
　　 你复习功课的方式很特别，你不带课本书本，也不带笔记本，语文政治历史地理生物。每一科的复习题目写在一张纸上，对着每一道题，你默默地回答答案，挨个过完一遍以后，你的复习也就完成了。回答不上来或是不准确的，你会在题目上划一个勾，回家翻开书本，看一遍，背两遍，也就牢牢记住了。
　　 考大学的时候，你也是用这这种方式复习，不是在道外公园，而是在六中所在区的香坊公园。所以，初中升高中，你以平均九十六分的高分，考取了省重点高中第六中学。六中被称为大学预备班大学的摇篮。你从没去过六中，当你到六中报到，第一次走进六中校园时，你很有些震惊，花园一样漂亮的校园，教学楼是俄罗斯建筑风格的二层楼，礼堂也叫风雨操场，能够开大会演节目，下雨天也可以在里面上体育课。后院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果树园，到了秋天，鲜红的果子，像一个个小灯笼，挂满枝头。
　　 学生宿舍也是一栋二层红砖楼房，从中间隔开。东边是女生宿舍，西边是男生宿舍。全校同学都住校。男生宿舍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两排上下舖，一张舖能住八个人。更令你震惊的是，所有任课教师，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先后三位语文任课老师，一位是武汉大学，一位是北京大学，一位是英国皇家学院。数学老师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物理化学历史政治几位老师，也都是名牌大学毕业。
　　 复旦大学毕业的数学老师，带点上海味的口音，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原理，公式，清晰明了，透彻深刻，句句套着逻辑性，一堂课下来，你用不着再复习，直接去作题，一道道题，迎刃而解。每次大小考，你的数学成绩，都在九十六分至九十九分之间。
　　 先后三任语文老师，最爱听唐老师的课，武汉大学毕业，带点湖北口音，讲语文课，他不划分段落，不总结段落大意，不总结主题思想，只分析时代背景，人物，环境，语言的特色，思想内涵，社会意义，听完他讲鲁迅的小说《药》，你会一直在思索，人血馒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药？是民族性人性的愚昧落后？还是社会给人和人性制造成的民族的劣根性？
　　 祥林嫂的悲剧，是人性的悲剧？是民族的悲剧？还是社会的悲剧？
　　 历史老师，上课前十分钟，侃侃而谈的是《九评苏共》，剩下的二十几分钟，才切中正题讲课文，讲古评今。妙语连珠，比说评书还精彩。一个个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理解透彻，记忆深刻。高考，三道大题，他押对了二道，四十道小题，三十七道题，他都领我们复习过。所以，后来你阴差阳错地考进师范学院，听了几节课，觉得素然无味，常常会怀念唐老师的语文课。所以，后来你当了语文老师，你也不给学生分段落，总结段落大意，也模仿唐老师的讲法，虽然有点另类，学生很爱听，很受欢迎。其实写文章岂不也如此，按照所谓章法写作方法去写，那种固定模式，是写不出好文章的。
　　 然而，九十年代，应当时几所大学的要求，你还带领一些老师，编写出版过一本《写作方法学》。作为大学的语文教材，你还是主编。至今想起，直觉误人不浅。惭愧不已。
　　
　　 二
　　 一根粗粗的麻绳，一头拴一个粗粗的铁勾，铁勾牢牢地勾住装满货物的手推车车把的底端，麻绳的另一端牢牢地套在左肩膀上，双脚用力登住地面，和车主一起浑身用力拉动起车子，从坡下道外的南坎街，往上坡南岗的继红街，大约一百七八十米左右。三四十度的坡度，每当遇到这种上坡的路段，拉货的手推车或三轮车，都需要拉小套的帮一把，拉一回小套一毛钱。每个星期天，你都会去拉小套，最好的时候每天能拉十几个，能挣一元多钱，收获大大的。
　　 在六中学，你得的最高助学金，每月七元钱，对于正当旺年的男生，每个月的伙食费，最省也得十四五元钱，你知道你的家庭条件困难，只能靠自己挣钱，补足伙食费。有时候你还会去建筑工地当小工，搬砖头，推沙子水泥。每天工钱一元钱，中午供一顿饭，两个窝窝头，一婉白菜汤。
　　 那时候盖的都是红砖小平房，最高的也就是二层红砖小楼。没有高楼大厦。
　　 每回你向班主任老师请假去工地干活，老师都很理解。一般十天左右，每回回来你自己给自己补课，不会的就去问老师，总能跟上进度，老师也就不担心你了。
　　 你所在的班是重点理科班，你担任学习委员，因为班长有病休假，你还代理班长。团支书是个女同学，这样一来，因工作关系，你和女支书两人接触的机会就多了一些，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女，自然也就容易擦出火花。
　　 只是你对这种事太不敏感，总是她主动一些。因为你不是团员。她几次找你谈话，要你积极要求进步，常写思想汇报，争取早日入团。她主动作你的入团介绍人，班级团支部通过后，报到校团委，却一次又一次都没有结果，直到毕业前夕，她还在努力。却终于还是没能把你拉入团内。然而，这件事并没能阻挡你们两人懵懂的爱情萌芽潜滋暗长，特别她后来也决定要和你一样，改考文科，你们成了同桌，青春期的爱情也就走得越来越近了。
　　 你们班是重点理科班，所有同学都是奔理工科大学。唯独你一个人怀揣着作家梦，死心踏地要报文科。进入高三下学期，学校把要报考文科的同学单独组织了一个文科班。你却坚持不去文科班，坚持留在理科班。班主任老师也同意认可了。因为这个时候，你们的班长患严重神经衰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无法正常上课，团支书和班主任商量决定叫你代理班长工作，你就更不能离开理科班了。
　　 临近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团支书跟你商量，说她数理化成绩一直不佳，高考没有把握，想改报文科。你说，好，那咱们俩一起复习。于是，你们把座位调到了一起，成了同桌。关系也就更接近了一步。复习效果也达到了最佳。
　　 当年高考，理科考试科目是六科，数学，物理，化学，外语，政治，作文。总分600分。文科是五科，语文基础知识（现代汉语和文言文翻译），作文，历史，外语，政治。总分500分。记得作文题目是两个，任选其一，《五一劳动节日记》和《当我唱起国际歌的时候》
　　 你的目标当然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信心十足，志在必得，报志愿时，也只报了北大北师大人大几个北京大学的中文系。先是班主任老师找你谈话，要你在报考志愿栏里加上哈尔滨师范学院。第二天管人事的女老师也又找你谈话，也强调要你在志愿栏里加上哈尔滨师范学院。确认你已经添加了哈师院，他们才放心。
　　 当时你完全不知道，班主任找你谈话，接着人事老师又找你谈话，都是要你在志愿里加上哈师院，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时你想，你的各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师范学院那样的低层次院校吧。当年师范院校在大学系列里，是最底层的院校，录取分数也是偏低的。老师叫你报师范学院，可能是为了更保险一些吧。你没多想，也没往心里去。
　　
　　 三
　　 这期间，班级出了两件事。当年每个人每个月的口粮是有定量的，中学生是每个月32斤。是最高的，一般家庭妇女每月只有28斤。可是，32斤对于正当旺年的男青年男同学，每顿饭只能吃六七分饱，十根肠子得扎起三根。班里有一个男生，偷偷刻了个章，制作了一些假饭票，每顿饭能打两份饭，结果没几天就被食堂发现了，被送到了教导处，被教导主任和班主任老师同时找他谈话，进行了严厉的训斥和批评教育（并没有记入档案，怕影响他高考和今后的工作生活）。从此，这个男生在班级里再也抬不起头，成天趴在桌子上专心学习。班级里有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女生，学习成绩总也上不去。你就把这个女生调到和这个男生同桌，叫男生多多帮助她，把学习成绩提高上去。一来二去，两个人似乎还有了点什么意思。
　　 然而，高考这个男生考上了北京航空学院，女生却落榜了，两个人从此也就分道扬镳了。你的一番苦心和好意，也没能实现。
　　 你们班的班长是个非常好的人，和你关系也非常好，你们是很好的朋友，遗憾的是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不得不休学。那个年代树立了两个知识青年下乡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榜样，邢燕子和董加耕。报纸上大肆宣传这两个知识青年的好榜样。你们的班长便和十几个青年学生报名下了乡，当了农民。当时你心里很有些婉惜，他的学习成绩也一直不错，考大学也是能考上的，却下乡当了农民。难道一辈子就当农民了？
　　 当几年以后大学毕业，你被分配到一个叫良种场的农场劳动锻炼，也脸朝黄土，背朝天，才亲身体验到了田间劳作的辛苦，粮食之来之不易，什么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班长下乡三个月以后，给你写来一封信，说他的神经衰弱完全好了，白天干一天活，晚上爬上炕，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多少个医院医生都没能治好他的病，下到农村没有三个月就治好了。他很觉幸运。也很知足，决心在农村扎下根，干一辈子。
　　 后来你找了个机会，坐火车到五常县牛家公社牛家大队去看望他，知青点是一栋三间瓦房，一间住男生，一间住女生，中间是灶堂兼饭堂。不巧的很，班长也是这个知青点的点长，到公社开会去了。留在家里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热情地接待了你。津津乐道地给你介绍和讲述他们劳动和生活的体验和感受。一边张罗做饭，要留你吃饭。说叫你尝尝他们做的农家饭。
　　 听着他们的介绍和讲述，看着他们乐观的精神状态，觉得他们很是了不起，十六七十七八岁的城市青年，不怕吃苦，不贪恋享受，甘愿到艰苦环境中磨练自己。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钦佩有加。
　　 后来听说班长和一个女知青谈恋爱了。爱情也会在农村结出甜蜜的果实。
　　 同你同在一个农场同睡一个舖北京林大的一个男同学，纯北京人，说话一口京腔，他的女友是一个很大高干的女儿，被分配到了中俄边境的一个兵团农场。千里迢迢到你们农场来看男友。你们热情地接待了她，拿出最好的饭菜招待她，夜晚，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坐在小河边上，从月亮升起，到太阳升起，亲亲密密，难舍难离。
　　 爱情是多么美好！可是，爱情有时也会叫人品尝苦楚。
　　
　　 四
　　 团支书如愿以偿地考取了黑龙江省最顶尖的大学黑龙江大学俄语系。黑大的俄语系，是当年外语专业唯一一个国家一级重点学科。
　　 你自然替她高兴。同时你也信心十足地等待着北大的录取通知书。你自估的成绩，语文基础知识，作文，历史，应该都会得高分。外语也不会低，只是觉得政治没考好，有一道大题，论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你只论述了纸老虎，却没有论述帝国主义也是能吃人的真老虎。丢掉了一半分。后悔平日里对政治不感兴趣，学得不好。高考拉了分数。但你还是很有信心，凭自估的成绩，就算上不了北大，北京的其它几所院校，也是应该有把握的。
　　 然而，当你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你傻眼了。哈尔滨师范学院。你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落到那样的低层次。这时你才忽然想起，班主任老师找你谈话，要你报哈尔滨师院，人事老师又找你谈话，也叫你报师范学院。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认准了你只能上师范？别人不了解你的学习成绩，班主任老师一清二楚，为什么他也认为你只能上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