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休时间，与同事萍来到小东山村。这是一个城中村，高楼重重，为本村村民所盖，单间、套间皆有，租住在此的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因为他们，小东山村民靠着房租的收入，过着衣食无忧、悠闲自在的生活。
　　 进入一栋七层高的楼房。一个面色黧黑、身材瘦小的男子接待了我们。他是看房人，萍叫他老王。老王带我们上了三楼，走在悠长阴暗的走廊里，经过一间间房，在其中一间房前停住，老王从腰上取出钥匙，打开房门。
　　 这是一间十二平米的小房间，光线昏暗，陈设简陋，角落里摆放着一张铁制的床，有上下铺，如学校宿舍的床；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呈土黄色，上面有无数的划痕，那是曾经的租客留下的，宛若生命的伤痕。厨房和洗手间很小，厨房临窗，窗外有一座小山，草木一片狼藉，垃圾散落其间，使得小山有邋遢之象。
　　 我对房子并不满意，但决定租下，因为租金便宜，每个月仅需300元，且离公司近，无需挤公交。初到这个城市，囊中羞涩，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我没有条件，更没有资格挑挑拣拣，能有个容身之处就感到满足。
　　 和老王办理好租房手续，心里踏实了，感觉在小城有了“家”，虽然是一个如此寒碜的家。但同时又不无自卑感。一个女人，将近三十，漂泊异乡，没有稳定优越的工作，没有自己的房，实在失败。这间小小的房就是我人生失败最鲜明的见证。
　　
　　 二
　　 那天加班，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九点多。回来草草洗漱，便把自己重重地甩在床上，抱着枕头，如抱着一个温暖的依靠，然后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几个女孩的笑语声以及开门声。这些声音像一阵急雨，浇在我的头顶，把我浇醒。看手机，23点。我猜测：应是隔壁的邻居下晚班回来。
　　 房子的隔音很差，隔壁的声音很清晰地传来，脚步声，说话声，移动椅子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声，各种噪音如雷贯耳。我神经衰弱，有一点声音就无法入睡，更何况如此大的噪音。我纳闷：隔壁小小的一间房，到底住了多少人？她们不拥挤吗？我用被子蒙着头，用双手捂住耳朵，噪音依然入耳。很想去敲门，请她们轻一点。又想到自己初来小城，人生地不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躺在床上，默默忍受，噪音经久不散，直到凌晨三点多才消失，我方才入睡。
　　 七点，闹铃如轰炸机似的响，我的眼皮似被胶布粘住，怎么也撑不开。闹铃再次响起，万般不舍地爬起，头昏昏沉沉。照镜，脸色不佳，略显憔悴。那一整天上班哈欠连天，无精打采。
　　 第二晚，各种噪音再度响起。我忍无可忍，敲隔壁的门。一个瘦瘦的女孩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怯怯地看着我。我婉转地表达了我的要求。女孩便把门全部拉开，房间大小和我的房间一样，一片凌乱，床上坐了三个女孩，正在磕着瓜子，聊着天。女孩朝她们不耐烦地说，你们听到了吗，吵到别人了。一个胖胖的女孩站起，向我道歉，说以为隔壁没有住人，她们以后一定会注意。
　　 那晚，得一夜踏实睡眠。
　　 安静两晚，喧闹如旧。我无语，不想再和她们交涉。这是几个很自我、很任性的女孩，不会为他人着想。我请求老王帮我去说。我想老王管理整栋房子，和她们更熟，说话比我管用。老王欣然同意。只是安静了几天，噪音照常。我要崩溃。
　　 那段时间，睡眠严重不足，上班精神恍惚，做事频频出错，被领导批评好几次，说我再出错，就把我炒掉。我感到焦虑，找一份工作不易，我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考虑搬家，只是已签了一年的租房合约，付了三个月的房租。若搬走，房租不退不说，还要扣押金，支付违约金。工资还未发，我身上的钱只够吃饭，根本没有搬走的底气和资本，除了忍受，别无他法。想哭。觉得自己好倒霉，碰上这样的邻居。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决定先不睡，等待她们回来，请她们去吃夜宵。我想，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如此，她们应该会消停吧。
　　 那晚，却未听到任何动静，不知是她们一晚未归，还是她们意识到之前干扰了别人，变得安静？几晚皆是如此。后来从老王那儿得知：她们已搬走，去了岛外的一家工厂上班。我欣喜不已，很想放一挂鞭炮庆祝一番。
　　 其实，我在心中已经谅解了那屋子的女生，这个年龄，也不是安静的年龄，闹腾是正常的。我也从内心想适应这个环境，如果实在不行，再另寻住处。
　　
　　 三
　　 高兴没几天，新的烦恼又来了。
　　 一晚，见有一只小蟑螂在地板上肆无忌惮地爬。我可以容忍房间寒酸、简陋，但是绝对无法容忍蟑螂的存在。若是蝴蝶，是蝉，是金龟子，我绝对不忍伤害。但是对蟑螂，很反感，它的外形亦如它的名字一样，灰头土脸。偏生蟑螂不知眉高眼低，喜爱往人的屋子里钻，难道它以为自己很美很可爱吗？
　　 说时迟，那时快，我悄悄上前。那只蟑螂呆若木鸡，竟然一动不动，一定是只笨蟑螂。我抬起右脚，狠狠踩下去，蟑螂瞬间支离破碎，横尸于地板之上。那一瞬间，我有一种为民除害的快感；还有一种优越感，因为在蟑螂面前，我感到了自己的强大。
　　 另一晚回来，看到一只更大的蟑螂。这只蟑螂很灵敏，听到开门声，快速爬向衣柜下面，躲在墙角。衣柜下面空间狭小，我趴在地上，手拿拖鞋企图伸入欲打死蟑螂，却够不着，只好无奈地看着蟑螂在我眼皮底下呈嚣张之态。我用力拍打地板，发出“砰砰”的声响，以为蟑螂会吓得跑出来，我就有机会弄死它。没想到，蟑螂淡然自若，始终静默。这是一只无比狡猾的蟑螂，不好对付，说不一定它在嘲笑我。就这样，我与一只蟑螂保持着一种相望的姿势。不是与山水相望，也不是与蓝天白云相望。这是一种毫无诗意和美感的相望，很无趣，更无聊。如此僵持了数秒，我轻轻爬起，拿来扫把。再次趴于地上，准备给蟑螂以致命的一击，可是蟑螂已无影无踪。
　　 再一个晚上。推门，见床底下爬出四只小蟑螂，往不同的方向飞速逃窜。我瞬时头皮发麻。天呀，为何有如此多的蟑螂。那一刻，挫败感达到极致。人家香妃，吸引的是蝴蝶。而我，只能吸引蟑螂？还是因为我曾弄死了一只蟑螂，它们家族要来复仇，天天到我眼皮底下来给我添堵？我用力踩死一只，用拖鞋拍死一只，另外两只抱头鼠窜，不知去向。
　　 我跪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去，有一只大蟑螂待在那里悠然自得呢，似那晚逃走的那只。它大概知道我在看它，欲消灭它，伶俐地躲进了床脚之后。我心烦不已，懒得往床底下钻。跑下楼，去超市买来一瓶消灭蟑螂的杀虫剂，对准房间的角角落落一阵猛喷，喷了大半瓶。我想，那只蟑螂若还在房里，肯定会被熏死，让它知道和人类作对的滋味。
　　 我以为蟑螂再也不敢来了。
　　 谁知几天后，床底下依然窜出数只小蟑螂。继续喷杀虫剂，但蟑螂还是频频出现。从此我陷入了与蟑螂的斗智斗勇里，用尽各种方法，蟑螂始终绵绵不绝。我为此烦恼不堪。老王告诉我，这种蟑螂叫“德国小强”，繁殖力和生命力特强，是德国的货轮带过来的，从此在小城安家落户。我的房间靠近山，山上垃圾多，招蟑螂。
　　 那一年，蟑螂于我，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存在。而于万千世界，蟑螂也是生命，也有生存的权利。它以卑微而强悍的姿态向人类宣示它的存在。我敬佩蟑螂的执着和无所畏惧，不想再与它周旋，决定把地盘拱手相让。一年后合约到期，搬家。
　　 我无法对付蟑螂，这是我的错，我经验不足，实在无力与之周旋了。
　　
　　 四
　　 搬到前埔，离海很近，也是单间，但更大，和小东山村的房间格局相似。因小厨房和洗手间挨着走廊，房间光线更好。只是租金更贵，但还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只是离公司稍远，需坐公交车。
　　 搬进新家，添了一台电视机和一个二手的木制衣柜。新家令我满意，没有蟑螂，我住在走廊的尽头，相对安静。邻居是一个单身女子，看起来温柔安静，素质不错。
　　 每天照旧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需经过邻居的房。她的房门一般开着，有饭菜的香味飘来，她自己做饭吃。那种香味让我垂涎，有家的味道。自来小城，我就没有做过饭。上班疲倦，没有精力和时间，买的餐具成了摆设，一日三餐皆在外面胡乱打发，吃得脸色黯淡不少。每次照镜，只好叹气。
　　 我猜邻居应该是一个懂得生活的女孩。不像我，为了赚钱，把生活过得粗糙而潦草。我已很久没有翻过一页书，写过一个字，与山水亲近了，曾经的诗意和浪漫已被城市的欲望和喧嚣彻底碾压。
　　 有时经过我会好奇地朝邻居的房里瞥一眼，我知道这是不礼貌的。有时碰巧邻居从房里走出，与我的目光相遇，对我淡淡一笑，很亲切。如此做邻居小半年，只知她姓林。我们之间几乎没有怎么来往，我不是一个爱主动与人交往的人，而她也是个性内敛之人。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在房里看电视。突然感到电视机轻轻晃了两下，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也没在意。然后听到楼下有很多人在大声喧哗，不知何故，正思忖着。这时，有人敲门，声音笃定而柔和。开门，是小林。她略带紧张地对我说，刚才发生地震，还会有余震，让我赶紧下楼，不要待在房里，不安全。
　　 地震——我听了大惊，神色大变，心怦怦乱跳。总以为地震只存在于电影中，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如此贴近我的生活。想起在电影里看过的地震场景，重重叠叠的楼房土崩瓦解，地面裂开，无数生灵被砖瓦、碎石覆盖，惨不忍睹。
　　 小林看出我紧张之态，安慰我说，不要担心。小城只有小地震，从无大地震。
　　 战战兢兢地跟着小林匆匆下楼。我住在五楼，没有电梯。我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迈到一楼。途中，楼梯的扶手又晃动了几下，脚底不由发软，觉得自己仿佛踏在生死的边缘，随时有生命之危。我心慌意乱，差点要摔倒。幸亏小林在后面扶住我。回头看小林，她的脚步很稳，脸色已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好像我们不是去避难，而是去逛街，我佩服她的从容与淡定，问她是否害怕。她说，刚来小城，第一次经历地震也害怕过，如今已习惯了。
　　 我们来到一个宽阔的空地上，那里乌压压站满了人。不少人衣冠不整，但此时没有人会去嘲笑。大家神色慌乱，议论纷纷，说一定是花莲发生了地震。又有人说晚上肯定还有余震，今晚只能在外面过夜了。
　　 站在陌生的人群中，无边的孤独、无助与惶恐向我涌来，好想家，好想父母。此时，多想有一个宽阔的肩膀可以依靠，多想有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挽牵。余震随时会来，大小无法预测。刚才小林那样说只是安慰我罢了。我想象着周围的房屋突然倒塌，我和无数人将沦陷在砖瓦之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是怎样凄惨而绝望的境地。越想越心灰意冷，只觉名利如浮云，红尘如一梦。纵然你富可敌国，容颜倾城，权势熏天，若是命没了，什么都是空的。
　　 一直站到深夜，月亮挂在中天，透着惨淡，让人心生悲凉。人们倦了，渐渐安静。有些孩子在父母怀中睡着了，这些孩子，如此幼小，却已在面对人生的苦难。有些老人坐在地上，始终沉默，神色如常，他们历尽沧桑，对于躲避地震想来已当成一种生活习惯吧。有几个男人大概太累了，干脆就躺在地上呼呼睡去，把呼噜打得震天响。有些年轻的女孩依偎在男友的怀中，撒着娇。直到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过来说，不会有余震了，让大家回去睡觉。人群方渐渐散去。
　　 回房，打开电视，看新闻，果然是台湾花莲发生了7级地震。我双手合十，默默为死者祈福，泪暗暗涌出，为不幸丧生的人，也为自己还活着而感恩。
　　 此后，有了自己的房子，结束了租房的日子。蟑螂偶有，地震也遇到，但生活的阅历、年岁的增长已让我变得波澜不惊。闲暇之时，坐于窗前，望着窗外的车流、绿树、远山，想起初来小城遇见的那些人，经历的那些事，有冷有暖，有善有恶，不由万千感慨，觉得如梦一般的缥缈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