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面下着雨，恰是春天。春雨贵如油呢，我心里想着，就推开窗子往外看去，整个街道都安静下来，只有淅沥沥的雨声，给古老的潍县城平添着一剂清芬。忽然，在这细雨声里一声吆喝：“买香椿嘞，头茬香椿，又香又嫩嘞——”
　　 隔着细雨，隔着青翠的几竿竹子，声音消失在篱笆墙上的一架蔷薇后面。那声音好似搅动起来蔷薇的花香，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漫漶着，不断袭向我。我撑起雨伞，正想随着那声音，出去买些香椿回来，也炸一盘香椿，让鲜嫩的滋味从这个春天开始。
　　 这时母亲突然对我说：“这叫卖声，倒是有几分旧时叫卖的味道呐。”雨天来窜门的姑姥姥一听，便说道：“可不是呢，倒是让我想起做姑娘时，来村里叫卖的货郎声来。”一语出口，姑姥姥自己倒是红了脸儿，因为念起旧事吧！
　　 我早听姥姥说过的，早些年有个货郎，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来村庄卖针头线脑的，不是小镜子就是小梳子，再就是针儿、线儿、顶针等样样全，还有各种花头卡子、扎辫子绳儿、小花手绢等等。姑姥姥那时才是十六七的大姑娘，喜欢针呀线呀，喜欢绣花做针线。货郎也是个年轻的后生，两个人一个卖针线，一个买针线，一个年轻俊朗，一个貌美如花，一个说话就笑，一个不笑不说话，一个羞答答，一个美滋滋。不用说，日久生情，这一来一往的，他们就暗恋上了……
　　 凝神之时，我突然想起了姥姥给我讲的这些旧事儿，也再次想起旧时的货郎来村庄的景象——
　　 那时，一听到那个小货郎的叫卖声，一个个大姑娘小媳妇就往村头跑，姑姥姥也不例外，当时的姑姥姥正是好年纪，也是好模样呢。她眉清目秀，梳着乌黑溜光的长长大辫子，穿着月白衣服浅灰的裤子，整个人儿，好似燕子轻盈，好似花儿美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叫卖声竟然想起这段往事。
　　 于是，我对母亲说：“妈妈，我想起姥姥讲过的一件事儿嘞，你记得吗？”姑姥姥一听脸儿红了，说道：“说就说呗，还留一半儿做啥，当我不知道嘛。”我故意一努嘴儿，闭口不说了。母亲点着我的额头，笑着说：“这丫头，没大没小的，什么事儿，也有你说的，快出去看看，香椿咋样？好不好嫩不嫩？买回点子来，给你做着吃。”
　　 母亲说着这话时，我已经出门去了。巷子口挤满了人，此时，雨已经停了，花花绿绿的伞依然撑在头上，大姑娘小媳妇，最多的是些年长的老年人，都围在那里，在买香椿的，也有凑热闹的……
　　 母亲要炸香椿，早将面糊调好，又将鸡蛋打在碗里。我提着香椿一回来，母亲就接过来，问着：“嫩不嫩，是头茬吗？”我说：“是呢，卖香春的人吆喝说：头茬香芽嘞——”我学得很形象，把母亲给逗得大笑起来，说：“这孩子，学得还真像呐。哈哈。说吧，想咋吃？”
　　 “好多人都买，都要炸春头吃呢！嘻嘻，妈妈，咱们也炸点吃吧！”我笑着说。姑姥姥说：“虽说香椿咋做都好吃，按说最好吃还是炸着吃。”
　　 母亲也点头称是，姑姥姥就去给母亲点火倒油，帮着母亲一起炸起香椿来。我在一边捧着书，边等着吃头茬香椿。姑姥姥说这叫炸春头，就是头茬香椿的意思。母亲和姑姥姥边炸着香椿，边拉起呱来……
　　
　　 二
　　 母亲提起从前的小商小贩，说她也是听老辈人说的，那时候，潍县城的大街小巷，经常有一些小商小贩沿街叫卖各种衣食日用品。
　　 姑姥姥年纪长，一说起老潍县的小商小贩，记忆犹新呢。她也毫不避讳地说道：“要说的还是解放初期的商贩可不少啦！有卖瓜果蔬菜的，有卖鱼虾海鲜的，有卖各种小吃的，有卖布匹的，还有货郎卖日用品的；有推车的，有挑担的，也有肩背、头顶的手提的……再说那时的小商贩有特点呢！那些声音可以说是此起彼伏，有嘶哑的，洪亮的，直来直去吆喝的，打着花腔拉长声的，还有连说带唱的，他们都操着一口地道的潍县周遭土话。”
　　 姑姥姥眯着眼睛说，那时她就住在县城里，每天清晨，天光大亮了，八九点钟的样子吧，一层层夜晚的云雾早已散去，麻雀、喜鹊在檐下树枝头叽叽喳喳鸣叫着，早起拾粪的，做生意的，赶路的。这时有老人家推着一辆四个小轱轮的平板车，就走在大街小巷卖烧饼油条。他边走边高声叫卖“烧饼大油条啦！酥烧——饼啊——”这一嗓子喊出来，好似整个街道半个县城都听得到似的。那些卖油条烧饼的，如果早晨酥烧饼、鼓烧饼、油条等没售卖完，就沿街叫卖。
　　 姑姥姥还说，看看那些叫卖的人，一般都是头戴着白帽子，身穿白围裙、白褂子，衣服干净利索又卫生的样子，见了人很是热情，毕恭毕敬的，口里称呼着不是大娘就是姐姐妹子的，无论你买还是不买，都是笑脸相迎，一团和气。
　　 随着姑姥姥和母亲的聊天，我的眼前竟然出现了那旧时的景象——
　　 看呢，炸油条的，他炸得油条黄灿灿的，呈金黄色，外皮焦酥里面多孔柔软。一根根油条，粗细长短均匀，一根根被他整齐的码放在一个铁筛子里。鼓烧饼鼓面稍酥，布满芝麻，一粒粒可见，看着就会有香气往外溢呢！吃上几口油条卷烧饼，再喝上一碗豆浆，那个舒坦呀，那可是咱们老潍县人的最爱。
　　 再有那酥烧饼，母亲是最喜欢吃的。每次吃到酥烧饼，母亲不忘说那句：“这烧饼，一直是那个味道，焦酥喷香嘞，和我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呢。”其实，这酥烧饼，在过去都是小孩子或是年长的老人拿来当零食吃的，掰一块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脆生生，又香又酥。这烧饼，一般都是在烤炉里烤成的，那面粉烤熟后的焦香和熟芝麻的醇香味交织在一起，一口吃下去，唇齿留香，一人吃着，几米远外的人都能闻到有人吃过酥烧饼，也会有深深吸一口气，说：“哇，谁吃了烧饼了，好香呀！”
　　 母亲说，那吆喝卖油条烧饼的人，专看着小孩子吆喝，尤其是有人吃着烧饼卷油条的，围在他的挑担身边，更是吆喝得起劲。那些小孩子，一闻到烧饼油条的味道，再也受不了了！那个香，那个好吃，他们馋得口水直流，一个个扯着娘的衣襟嚷嚷着：“我要吃烧饼卷油条，要吃嘛，要吃嘛……”
　　 听到小孩子吵着要吃，小商贩儿们更来劲了，“烧饼油条来，香掉牙来，小孩子吃了学习好，老人吃了，长寿不老……”
　　
　　 三
　　 母亲又说起了我姥姥以前讲过一段趣事——
　　 当年在潍县城叫卖的小贩儿，有个四五十岁的商贩，他挑着一副担子，也是走大街穿小巷，各处叫卖：“咸鱼咸蟹子来，大对虾，好虾皮，都是甜晒的来！来尝尝，来看看，不好不要钱来——”他这一吆喝，别人还尤可，村庄里槐树底下乘凉的几位老人家坐不住了，一个个迈着三寸金莲的小步子，手里拿着蒲扇边扇着凉风，边站起来，围了上来：“卖下皮子的，你住下，我看看个什么呀？吆喝得怪好地嘞。”
　　 那商贩挑着一副担子，高高的个子，无袖的汗衫子，湿得背上汗渍渍的。他前后担着两个用四股绳拴着的浅簸箩，簸箩在风里飘呀飘的，好似顽皮的孩子打转转。他前面放着从鱼市上批发来的咸白鳞鱼、咸柳叶鱼、咸蟹子等等，还有惹人眼球的红彤彤的大对虾。后面放着用油布盖着的虾皮，油布泛着橙黄色，却洗得干干净净，周围压着几块小石块，还压着一摞包装虾皮用的早早粘制好的三角纸包。他说话嘎巴溜脆，做事干净利索，眯着眼，笑嘻嘻的，一看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意人。
　　 听到有人叫自己，那商贩知道买卖来了，便咧着嘴殷勤地笑着，一行雪白牙齿露了出来，“大娘大婶子们哎，想要买点什么？”其中一位老人家说：“小老板儿，我要看看虾皮。”商贩麻利地掀开油布，露出里面的虾皮，白里微黄，还有点点黑点子，在阳光下闪着亮色，他推销道：“大娘大婶你们看看这虾皮，又大又好，甜晒的，个顶个，好吃着呢。”说着拿起几个虾皮分别放到她们手里，“别光看着，你们尝尝，不吃不知道，一吃就知道了，不好不要钱。”几个老人家尝了尝，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有些赞赏，认为还不错。
　　 有一个老太太抓了一把看了看说：“怎么不干净，有些黑灰嘞。”小商贩急忙说：“恁是虾眼不是灰。”老太太一听不高兴了，以为是说“你是瞎眼”，就说：“你年轻轻的怎么骂人，说谁瞎眼呢？”商贩赶快解释：“大娘你误会了，我是说恁些小黑点是虾的眼睛，不是灰，不是说您老呢，您可别误会。”老人家一听笑了，说：“原来是我人老眼花了，连灰和虾眼也不分了，呵呵，那你给我称上二两吧！”
　　 母亲说着，姑姥姥也帮着说着，说得很热闹，说得我只想笑。
　　 我忽然问了一句：“姑姥姥，那现在我的姑老爷可就是当年的货郎吗？”这句话问得有些造次，问完我伸了伸舌头，母亲也朝着我扬一扬巴掌说：“玉儿，该掌嘴了，这话也问得吗？”想不到姑姥姥倒是没有觉得尴尬，很平静地说：“那时哪里像如今，自己婚事自己说了算呢，那得听父母的！你姑姥爷是你老姑姥爷早定下的，我哪里敢说个不字嘞。”
　　 几个人说着话儿，忙着手里活，回忆着从前的往事，不知不觉就快到晌午了。姑姥姥要回家给姑姥爷做饭吃了。母亲给姑姥姥一些炸好的香椿，我端着送姑姥姥往门外走，故意大声吆喝着：“香椿嘞，头茬的香椿嘞，又香又嫩——”
　　 母亲和姑姥姥被我吆喝声惹得大笑起来，仿佛间，耳边还在回荡着叫卖声。这袅袅余音，从老旧的时光里漫漶出来，粘着岁月的沉香，弥散在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