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东坡洗砚池(散文)
江南的夏天,自有一种有别于春天的美。浓绿浓得让人赏心悦目,红花淡到近乎寂寞。远处的山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绿得深沉,染得天际绿如蓝。近处的水,杨柳照影,水杉如濯,绿得触目生凉,绿的水波灿烂。
晚间的一场急雨,更是洗净了山水微尘,到晨间绿枝绿叶还挂着昨日雨滴,池塘里硕大的荷叶上滚着晶亮的露珠儿。大自然就是一支如椽巨笔,在天地间写下一个字:绿。
在这湿漉漉的夏天早晨,披一身浓绿,我们去访常州的东坡洗砚池。
常州就在我居住的锡城隔壁,驾车走上高速,差不多四十来分钟就到了。江南俗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是人间天堂,而在苏州西侧的锡城就成了天堂的守门人,常州更在锡城西,理应离天堂更远些。可是,天道自有公正在,它将文曲星苏东坡,降落在了常州顾塘桥畔的藤花馆里,晚年苏东坡的一股灵气,照耀了常州古城,他的洗砚池,时时墨香四溢,让这座古城文人墨客辈出,成就了一代又一代的书香门第。
生长在北宋末年,苏东坡是不幸的。王安石变法,原本是要富国强兵,中兴北宋颓势。却因支持变法和反对变法的朝廷大臣势同水火,引发激烈党争,结果变法失败,北宋王朝陷入祸乱之中,到了徽宗朝更是吏治腐败,社会矛盾激化,王朝渐入末日。
苏轼原本是个逍遥派,既不属于王安石的改革派,也不属于司马光的保守派,人若圆滑一点,自可左右逢源。但他虽然文章写得光耀千古,可在政治上却是个“笨人”,坚持原则,从不献媚,结果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这一年,王安石做常州知州,苏轼被贬官在常州闲居。闲居的苏东坡也不闲着,常常兴高采烈地与诗友们在大庙弄“妙释灯谜”,大出风头。这一天王安石与苏东坡在惠民桥相遇,王安石一心想训诫非议变法的东坡,于是问道:“贤契近来学问大有长进吧?”苏东坡小心答曰:“学生仕途坎坷,何谈长进?”王安石说:“我听郡城百姓议论,苏学士做灯谜举世无双,今日老夫倒要领教领教。”此时,正有一辆马车从西门驶来。王安石遂出上句曰:“西门马车,行至半山三里半。”苏东坡立马答曰:“东郊龙舟,经过中巷五溪中”。王安石见难不倒苏东坡,随又出一联曰“铁城纸糊,金玉银山三宝地。”这下可把苏东坡难住了,一时竟无言以对。王安石见东坡无语,笑呵呵地说“你不是会掐能算吗?今次可被老夫出了你的掐了。”出掐,从此成了常州老话,意指出其不意让人陷入窘境。
还好,还好,让苏东坡一时陷入窘境的王安石毕竟是正人君子,他在政治上并没有为难苏东坡,两人虽然政见不同,却做了一生朋友。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像王安石一般对他宽容。张淳是他的好友,必欲置其死地而后快;画家李公麟是他好友,迎面相逢时,以扇遮面,哼哈一声擦肩而过。政坛风雨,让他尝尽世态炎凉。
他一生顺境短促而逆境悠长。但无论顺逆,都居无定所。先是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继而黄州、汝州、登州、惠州、儋州,从中原一直到了海南岛,堪称“苦难行军。”有人戏称苏东坡这是“公费旅游”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成就了大才子的一生辉煌。可是,有谁愿意像他那样,一生明暗交替,上下沉浮,屁股没焐热椅子,就被赶着搬家,据说他最短的任期,是当了五天知府。他一生担任过30多个官职,遭贬17次,坐牢130多天,晚年独自困在海南12年。
就在政治上被贬为奸党,亲属备受株连,多次几乎难逃死神追捕的时候,苏东坡依然吟诵,“天涯何处无芳草。”他的吟诵是有底气的,因为在他一生来访或居住十一次的常州,百姓是理解他、热爱他的。元符三年,苏东坡被贬儋州。常州百姓,派了代表葛延之,不远万里,登岸海南岛,给他送去龟寿帽、百家衣、宜兴茶,还有书、笔、纸、墨、砚台,为的是让他不再寂寞,可以挥笔继续写文作诗。当他奉旨南归之时,常州人又派人远道迎接,从虔州、南昌再到当涂。东坡途中病了,大学士胡宿的孙女——胡淑修以太守诰命夫人之尊,自愿前去充当厨子。常州人的深情厚谊感动了苏东坡,他两次上表朝廷,愿以常州为家,当个普通百姓。
东坡不幸常州幸。苏东坡晚年居住在常州顾塘桥畔的藤花馆。这里是座小巧玲珑的楠木厅,前檐后厦,明窗小院,古朴、清静、典雅。清朝著名史学家赵翼诗曰:“紫藤花开墨池张,古色斑烂各相抗。”江南有那么多的历史文化名城,有那么多的优美风景,有那么多的人文荟萃之地,但只因一个苏东坡,就让小小的常州城书香常在,春华媚人。一生疲惫,一生颠沛流离的苏东坡在晚年终于为这里的小桥流水所眷恋,看上了这里花香四溢的宁静,也被常州人的真诚所感动。于是一个人辉耀了一座城,一座城托举出了一个不凡的人。
我们怀着一腔钦敬去东坡公园的舣舟亭下瞻仰洗砚池。池子不大成长方形,池的三面用秀丽圆润的太湖石,堆砌成一座玲珑的假山,假山花木葱茏,香气四溢。夏日植被的浓绿,将池水映照成墨绿,仿佛东坡先生刚在此处,洗了他的笔墨砚台,氤氲的水汽里还飘着墨香。同来的女同胞们爱美也爱追星,纷纷在洗砚池前留影。
正当大家兴高采烈之时,公园的管理员告诉我们,这个洗砚池不是真迹,是从苏东坡居住的藤花旧馆迁移过来的。我们听了,不禁有些扫兴。
藤花旧馆的洗砚池是什么样子的呢?真迹已湮灭,只能从常州清代诗人赵翼的描述中去体会了。赵翼说藤花旧馆的洗砚池“系白石凿成,底旁有小孔,去其楔,水立涸。以新水溢之,容十五六石许,积水盛夏不败。”关于洗砚池,常州民间还有个有趣的传说:说是要想考中状元,您必须在考试之前,先去爬一爬文笔塔,然后再拿毛笔沾一沾洗砚池的清水,方能考中。赵翼年轻气盛,与人打赌不信这个说法。结果,原本考中的状元却变成了探花。
那么,洗砚池原本好好的在藤花旧馆,为啥要搬去舣舟亭下呢?据说是在1757年,乾隆皇帝第二次下江南的时候,当地的官员揣摩当今皇帝,喜欢附庸风雅,为了博得皇帝的欢心,当地的官员们就将洗砚池整体搬迁到了皇帝龙舟必经的舣舟亭下。乾隆皇帝见了苏东坡的洗砚池,果然龙颜大喜,挥毫写下了“风流苏髯翁,遥年此系艇。遗迹至今传,以人不以境”的诗句。其实,当年住在藤花馆里的苏东坡,已经老病交加,困顿难动,那还有力气乘艇巡游啊。皇帝老儿被臣子骗了,还情不自禁地写诗呢。唉,老皇帝被人当猴耍了还挺开心。看来,下属挖空心思拍上级马屁的故事,古今没啥两样啊。
既然来了,除了拍照留念,我们总想着再做点什么。现在早就不用毛笔了,就算是钢笔、铅笔也很少用了。文人手中的笔,大多被键盘所代替。那就拣根树枝吧,蘸点洗砚池中的清水,在石板上划上几笔,也算沾了东坡先生的仙气。
东坡先生自从嘉佑二年四月参加殿试,写出《刑赏忠厚之至论》一举成名,到他在藤花旧馆走进生命的尽头,四十四年里,写下了1700多首诗词,40卷文集,20卷后集,15卷奏议,10卷内制,3卷外制,还有800多封书信和600多则小记。说他才高八斗,著作等身,应无异议。
苏东坡是天下奇才,器识宏伟、议论卓绝,文章雄隽,世事洞明。然而,“道大难容,才高遭忌”,他一生都在做副职,几次与宰相职位擦肩而过。但凡他能圆滑一些,知道在官场上绕道而行,即使不拜相,也不至于弄到陷在没完没了的党争里,一直到油尽灯枯,落个贫病而亡。当然,若果真是那样,世上也就没有万人敬仰的苏东坡了。
站在长不过二米,宽不过一米略出头的一方小小洗砚池旁,在对东坡先生崇敬与思恋之际,我还有个疑问一直挥之不去。中国数千年的文明史里,为啥总是“道大难容,才高为累”?文王拘羑里、孔子困陈蔡、屈原投江、左丘失明、孙子膑足、韩非囚秦,直到东坡屈死常州,直到史无前例,为啥老跟知识分子过不去?一代代的叹息,一代代的挽歌,一代代“后人而复哀后人”。“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这样的感叹,还要持续多久?
当我在东坡洗砚池前,感叹东坡道德文章,一生坎坷,心中波澜,久久难平。
唯有池旁松树上的鸣蝉,一声声的“知了——知了——”回应着我的疑问,我不知道,它到底知了什么?
二哥佳作,以参观洗砚池为引,梳理东坡一生,故事中有解读,钦慕中有叹惋和叩问,抒情恰到好处。
伊人姐姐编按,提纲挈领,甚是中肯。
在哲学界有这样的论点:提出一个问题,远比解决一个问题更伟大,或者说更有意义。中国数千年的文明史里,为啥总是“道大难容,才高为累”?可谓本篇散文的点睛之笔。
这是一篇内涵丰富赡的游记,也是一篇思想深刻的文化散文。与编者春光妹妹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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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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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东坡洗砚池地方虽小,却引出了一篇意味深远的美文,读后令人玩味再三。燕子姐姐的按语写得真好。